到这里,他顿了顿,“我没想过谈导您会愿意给我这么一个机会。”
谈文耀没说话,只淡淡一笑。季风廷替谈文耀斟了杯热茶,双手奉上:“冠冕堂皇的话,您一定不想听,可感谢的话,我真的说不尽。从此以后,季风廷就是您的兵了,还请导演多多指教。”
谈文耀看着他,露出一丝温和:“现在不着急,合同拿回家认真看看,考虑好再来找我。”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接过这杯茶。事毕,季风廷按照谈文耀的指示,去三楼找到录音室。
谈文耀公司音乐制作部门的总监姓何,是业界知名的老牌制作人,短发、长脸、丹凤眼,穿一身黑,见到季风廷进门,视线扫过上下,只对他微微点头,面无表情地安排他进棚试音。
江徕的试音部分已经完成,只等着季风廷调整好,两人合录同一支歌。何总监的工作风格跟谈文耀十分相似,做事干净利落,不多说半句废话,效率极高,两小时便结束人声录制。
出录音棚,季风廷本想向谈文耀告辞,却得知他又一头扎进了剪辑室,不让别人打扰,只好跟江徕一起离开。
进了电梯,江徕先是不说话,等电梯门缓缓合上,才慢悠悠往季风廷那边靠了两步,将手从兜里拿出来,手心摊开,放到季风廷面前。
此时季风廷正盯着楼层数发呆,被江徕动作一晃,才猛然回神,他看看江徕,江徕目视前方,一副正经样。又低头看江徕摊开的手掌,发现他掌心静静躺着一颗包装可爱的糖果。
“硬糖,”江徕说,“橙子味的。”
季风廷很是愣了一下,心里头关着的东西像倏忽间撞出栏,随电梯急速下行而漂浮起来。他向来不吃软糖,不爱牛奶味。半晌,他伸手,拿走那颗糖果。
江徕问:“季老师待会儿怎么走?”
季风廷讲他打车。电梯很快到一层,叮一声打开,两人走出轿厢。这时候不是通勤点,大厅只有前台,别无他人。江徕步子迈得不大,本是领先季风廷出的电梯,没几步,却渐渐跟他并行。
“今天没别的通告。”江徕说,“我开了车。”
季风廷明白他什么意思,却没表态,出大楼,在门边树下站定,轻声问:“你不好奇谈导留我说了什么?”
江徕转头看他:“你想告诉我,我就会好奇。”
这句话有意思极了,季风廷笑笑,也转头看着江徕。他无保留地说:“他给了我一份经纪合同。”
闻言,江徕也微微一笑。他帽檐下的发丝被压得有些卷,被清风拂过,俏皮地曳动起来,这模样俊得人心动。
“季老师,”他眼里也有笑意,“那我得说句恭喜你。”
季风廷眸光闪动,他长出了口气,有些想往树干上倚的意思,肢体姿态是他很少有的放松随性,又问:“我应该向你道谢,对不对?”
江徕不响,只是伸出手,轻抚季风廷鬓角边那缕叫风扰乱的头发,替他整理好,才迟迟地收回。他说:“你整部戏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谈文耀是什么个性,你也应该有所了解。他的决定,别人没有办法左右。”
季风廷把他看着,透过夏末的光华、朦胧的影动。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江徕。他们和丁弘一行人去郊区湖边露营,遇到大风天,别人的帐篷都被刮翻,只有江徕搭的那个在风中稳如磐石。朋友们在外头手忙脚乱追着翻斗的物件,那方小小的帐篷中,江徕表功似的赖着季风廷,置丁弘狼狈的动静不理。季风廷推他,想要出去搭把手,江徕却制住他动作,说他去就行了。
正要起身,却又慢下动作,将脸颊贴到季风廷后颈,鼻尖在他皮肤上轻轻磨蹭。有些叫屈的意味,江徕静静地说,都不夸我。
原来有时候,一份成长的见证压在心头,也会像山石一样沉重。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停了几拍,季风廷邀请他,“江老师,不如一起吃顿饭吧。” 江徕没怎么犹豫,点了头。他车停在十米外,季风廷跟着江徕朝前走,视线不好一直黏在他背影,四处飘着,忽然,他停下脚步——街对面那辆醒目的越野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更令他挪不开目光的,是靠在车头抽烟的男人。
“林编……”他疑惑地念,更惊讶林遥这么长时间没离开,难道一直守在楼下。
江徕觉察到季风廷没有跟住,转头过去,自然也看到了林遥。只隔一条街,林遥却并没有发现两人,他微微仰头,面色索然,一直地盯着上空某个方位,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毫无疑问那是谈文耀的公司大楼,可那上头除了窗户反光,什么也看不见。
站了十来秒,江徕叫他:“走吧。”
季风廷心知这种情况下,林遥一定不希望别人打扰,踌躇地跟着江徕上了车。车启动,季风廷却一直再没说话,愣愣坐半晌。江徕按着方向盘,看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开口道,“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林遥那头长发留了十年?在那之前,我还没入行的时候,他做谈文耀学生已经做了两年。”
季风廷转头看他,印象中,谈文耀从没有任何关于性取向的传言:“所以他扮成女孩子也是因为……”
江徕一点也没有要为好友遮掩的意思,“你全都猜得到。”他很淡地笑了下,说,“耗了这许多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季风廷没再问下去,思绪万千地低头。他手掌还攥着那颗水果糖,糖纸已经被体温捂得皱巴。
他慢慢拆开,往嘴里送,舌尖尝到清甜的橘子味,甜蜜素总是刺激人产生愉悦,可林遥那只灰败的身影一直在他脑海挥散不去。
“捏着糖纸干什么,”等红灯的时间,江徕忽然说,“拿来我扔掉。”
视野中,出现江徕那只可以用漂亮极来形容的手,手指修长,纹理清晰,掌腹瘦削得恰到好处,青色血管像枝叶脉络徐徐舒展,唯有一点美中不足处,指尖上有一层淡色的茧壳覆盖。
季风廷将糖纸放进江徕手心,默不作声,手指碰到他皮肤时,也立刻同样感受到江徕体温的炽热。不知怎么,季风廷却并没有马上抽回手,他收拢的手指渐渐软下来,如同一种久违的抚摸,指腹滑过江徕掌心的生命线。
他就这样轻轻抓住了他。
而江徕却是滞住,足有好几秒没有反应。路口绿灯亮了,后面车不耐烦地按起喇叭,他才动了动,手指顺着季风廷指缝穿进去,没怎么使力气,似乎是在试探季风廷是否有要收回的意思。
后车喇叭接二连三,季风廷任他动作,轻声说,江老师,绿灯了。
江徕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踩下油门,车像离弦的箭,从路口窜出去,挤进首都喧嚣浩荡的车流。他什么也没说,和季风廷十指相握的那只手却越捉越紧,像终于领人踏上私奔路的毛头小子,只顾往前飞驰,任糖纸簌簌作响,粘得两人掌心间黏糊糊一片,他也始终死死收紧力气。
第66章 傻瓜
后来每每经过这条街,季风廷总是想起这一时分。天气晴好,风丝轻柔,工作刚刚做完,路上还没开始塞车,车流声混杂着沿途各家商店的音乐穿过窗缝,痴男怨女般的歌词,在唱什么上帝、天神、少年、爱和旧名字。满世界只剩下这曲背景音,时间流得缓慢,慢到季风廷仿佛永驻青春。
他自认不是智者,即使智者,也难免要在此等境味包围下沦为愚人,生起想要终点距离一再延长的希望。幸运和幸福从他跟江徕交织的双手开始漫流,像潮水冲昏他的头脑,令他眼眶饱胀的同时,不合时宜地感受到一种哀伤。
吃过饭,天已经黑了,车停到季风廷小区门口,季风廷开门、下车,转头看向车里面的江徕——江徕靠在驾驶座,左手轻轻搭在方向盘上,昏暗灯光下,神情显得很温和,跟今年春天结束见到他时那种生人勿近全不一样。他也正望着季风廷。
季风廷脚步迟迟未动,心中追问,江徕说这辈子他只要一次回答,所以在此之前,季风廷的抽离和给予,他都完全接受吗。即使两只手现如今不以戏为名而相牵,江徕也到底一个字都没有讨要,是吃定了季风廷,还是他跟所有普通人一样,也会在感情中患得患失,暗自忐忑难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