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凯?
他跟着他老爸一起来的?
郑家凯从前跟着郑启明,十次有九次是为了给他老爸添堵。难道今天也是吗?
郑沅的心蓦地提了起来。
接下来的赛事和中场乐队表演,他都看得心不在焉,但他也没敢再离开包厢半步,生怕在外面撞见郑家凯。
比起遇见深不可测的郑家灿,他更怕被郑家凯逮个正着。
以那小子直来直去的性格,见到自己回了香港,开不开心是一回事,介不介意又是另一回事,而且他肯定会提起郑糕糕……
“哗,你返咗嚟?几时的事啊?”
“你系咪想见Rice ball啊?”
“见就俾你见啦,不过Rice ball系我阿哥个仔,佢而家识人啦,你唔好同佢乱讲嘢……”
想起郑家凯说这些话时那副别扭又护犊的样子,郑沅忍不住笑了,继而又涌起一阵尖锐的心痛。
散场时已近黄昏,郑沅立刻告别了还想去派对上结交人脉的同事,随着人潮走出热气腾腾的马场,迅速在路边拦了辆的士。
车门关上的瞬间,郑沅长长地舒了口气。
“兰桂坊。”他对司机说,今晚正好有个旧乐队朋友的局。
酒吧里光线昏暗,震耳欲聋的音乐像一个巨大、失速跳动的心脏。郑沅刚在卡座坐下,一个经纪人便眼前一亮,立刻热情地挤过来递上名片。
“Hi靓仔,有冇兴趣入行啊?你个样好正喎!”郑沅接过名片,好似在考虑,说:“我年纪已经这么大了,还来得及吗?”
经纪人夸张地打量他:“你几大呀?”
“二十二。”
“Perfect啦!睇你个样成个学生哥咁,平时实好多人话你靓仔啦?你一入嚟,我哋成台人对眼都跟你行……”
一旁的梁子洛笑着拨开喋喋不休的经纪人,搂住郑沅的肩膀:“佢玩下你啫,Alan哥。Chris小时候同我们夹下Band当兴趣,而家有正经工做啦,屋企人管得好严。”
郑沅抬起头,看向这几个许久未见的朋友,在嘈杂的音乐和闪烁的灯光里,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实的笑意,对经济人半真半假说:“是啦,我做不了明星,我小时候干了好多坏事,被人知道就惨了。”
经纪人颇为遗憾地咂咂嘴,只当是富家子弟的玩笑。
从梁子洛的话和郑沅处变不惊的态度里,他也猜出对方家境优渥,无意踏入这浑水,便识趣地作罢,只在离开前叮嘱郑沅多照看这几个明显要喝到烂醉的朋友。
尽管有经纪人的嘱托,但一行人走出酒吧时已经是深夜,除了郑沅,其他人也已经喝得意识不清。
外面刚下过一场急雨,兰桂坊的石板路湿漉漉的,白天的酷热褪去,空气中混合着潮湿的水汽和一丝雨后的清冽。霓虹招牌在积水里投下迷离的倒影,夜风带着海港特有的咸腥味,吹散了酒精的燥热。
梁子洛他们如今在独立音乐圈也算小有名气,郑沅下意识地替几个步履不稳的哥哥张望,提防着暗处是否有狗仔的镜头。
正当他招手叫车时,目光猛地一凝——马路对面,旧唐楼投下的深重阴影里,马修像一座沉默的铁塔,静立不动。
将梁子洛等人一一妥善送上的士,叮嘱司机路上小心,郑沅才终于转过身,朝马路对面走去。
他走得很慢,夜风吹起他衬衫的衣角,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越来越沉的心跳上。
路过的醉客和夜归人匆匆掠过,只有他一个人逆着人流,走向那个等在阴影里的答案。
终于,他站在那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旁边。车门在马修手中无声地滑开,露出一片被车内灯光照亮的空间。在那一刻,那颗悬吊了数日的心,竟像一只找到了栖木的倦鸟,荒谬地、无可奈何地落了地。
“马修,又大只咗喔。”郑沅没有往车内看,脸上对马修浮起一个熟稔的笑,“香港治安这么差吗?搞得你越来越像杀手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马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沉声用他的新名字称呼他:“沅少,欢迎回家。”
然后,他扶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车厢里那点微弱的光,瞬间勾勒出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郑家灿就坐在那里。他穿着一身深色的手工西装,没有系领带,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一段冷白的颈,整个人静默,矜贵,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这个人就那样消失了几天,此刻又这般理所当然地出现,坐在车里,等他这场不知所谓的聚会结束。
好像这几天,他其实也一直在某个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看了看终于出现的郑家灿,郑沅嘴角忽然牵起一个极淡的、带着讥诮的笑容。
郑家灿不出现的这几天,郑沅几乎要相信,那天在办公室过于巧合的重逢,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
可心底深处,又有另一道声音在顽固地低语:他知道,郑家灿一定在看着他,一如过去那些年里的每一天。
这种被窥伺的感觉,像夏天贴肉穿了件毛线衣,每一根绒毛都在制造细密的、无休止的刺痒,无端地燥热。
可郑沅又转念一想,如果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呢?郑家灿真的只是“恰好路过”,郑家灿早已将他这个不知好歹的旧情人抛在脑后?
这个念头,比被窥伺更让郑沅恐慌。
这些天,郑沅就在这两种矛盾的心绪里被反复撕扯,一边希望郑家灿不要再出现,打扰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一边又病态地恐惧着,郑家灿真的就此消失,再不出现。
于是当郑家灿真的出现,郑沅又开始恨他——恨他的理所当然,恨他的从容不迫,更恨自己面对他时的心慌意乱。
郑沅弯腰上了车。不等任何人开口,他甚至没看身旁的人,对前座的司机报了自己入住的酒店地址:“送我到那就行。”
车厢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仿佛连空调吹出的冷气都停在了半路。
郑沅像是没感觉到那股迫人的压力,反而将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补充道:“住酒店方便。”每一个字都像在宣告他这次回来的独立与疏离。
司机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瞥了一眼后座的郑家灿,见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才犹豫地开口:“沅少,点解唔回家住?周末返嚟休息下啦。”
“丁伯同莲姐都好挂住你。”已经坐上副驾驶座、一向少言寡语的马修也在此刻插了一句,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度。
“我改天专程去看他们。”郑沅的视线固执地落在窗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没有丝毫被说动的迹象,“现在回去太晚了,不要搞得他睡不好觉。”
“今晚回去。”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份量。
郑沅猛地扭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冰霜裂开,透出压抑的火光:“我说了我不回去。郑生,你这么忙,今晚也太晚了,送我到酒店就可以了。您家是您家,我要去,都应该是白天,以客人的身份拜访。”
“客人?”郑家灿深邃的目光在昏暗中看着郑沅,没有因为他的激动而动摇半分,“这里谁不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要以什么客人的身份来?”
这话像一把软刀子,捅在郑沅最脆弱的地方。那些年的温情与依赖,那个曾经可以肆意妄为的家……郑沅语塞,只好又将头扭向窗外,用沉默对抗。
郑家灿的声音再度响起,比刚才更轻,也更致命:“就算不想见到我。难道家里就没有其他你想见的人吗?”
郑沅的身体瞬间僵直。
他知道郑家灿说的是谁,除了照顾他的管家和工人,还有他可怜可爱的郑糕糕,那个遗传了郑家灿所有优点、却偏偏在更的小时候黏他黏得要命的小家伙。
可是郑家灿已经够无情、够冷静了,现在的郑糕糕会不会也有了一双和他父亲一样冷静无情的眼睛?
如果他也像他父亲一样,用那种审视的、冷静的目光看着自己……如果他已经忘记自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