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沅敷衍点点头,笑眯眯问郑糕糕想吃什么。
一直在听他们讲话的郑糕糕大眼睛亮晶晶的,小嘴巴凑到郑沅耳边说悄悄话。
郑家凯说:“唔好再畀Riceball食零食啦,咳,下午已经喂咗佢好多。”
“真的吗?我摸摸BB的肚肚。”郑沅笑着捏了捏郑糕糕软乎乎的小肚子,回头压低声音对郑家凯做口型,“等你哥回来,我一定告状,说你喂垃圾食品给他儿子吃。”
看到他还能开玩笑,郑家凯总算放了心,解释说是下午有和郑糕糕的同学见面,所以吃了些小点心。
同学?
郑沅这才意识到郑糕糕已经是有半年学龄的幼稚园入读生,再想到小小的郑糕糕和同样小小的孩子社交的场面,就觉得又新奇又好笑。
他笑着问:“原来小叔带BB出来social啊,都有几个人呀?”
郑糕糕看看手指,确认后,认真地竖起手指头说:“四个。”
“是谁呀?”
郑糕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点名。
趁他们聊得很投机,郑家凯低声对郑沅说:“你哋行多阵就返屋企啦,我走先。”
然后捏起郑糕糕的小脸,在他脸上强吻了一口。
郑沅刚记下那几个小朋友的名字,就疑惑地看向郑家凯:“你去哪?这么急?”
郑家凯径直走向路边另一辆扎眼的、低趴银灰色跑车,拉开车门,回头丢下一句话:“追人啦我!”
目送郑家凯的跑车在拥堵的车流中离开,郑沅心想着郑家凯总算没忘记正事,舒了一口气。
他笑着对郑糕糕说:“小叔的新跑车好辣喎。”然后问,“Rice ball中不中意呀?我给你买。”
郑糕糕点头。
郑沅便带着郑糕糕去了玩具站,买了两辆Tomica的小汽车。
回家路上,郑糕糕两只手握着他心爱的小汽车模型,在座椅上慢慢闭上了又长又翘的眼睫。睡着的样子,更像个洋娃娃。
郑沅戳了戳他朝上摊开的小手指,发现郑糕糕从小到大睡觉都是一个姿势:眼睛和小嘴巴稳稳闭着,朝上摊开的小手指头微微蜷曲,小小的人透着一种让人羡慕的富足安全感。
郑沅也学他的样子,将身体放松,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试图让紧绷的大脑放空片刻。
然而,就在思绪将要沉入空白的瞬间,郑启朗那张夹杂着痛心与指责的脸,便不期而至。像一帧猝不及防的恐怖片镜头,没等对方开口,他心脏猛地一缩,就倏然睁开了眼。
车窗外流光飞逝,郑沅的胸口却一阵阵发紧。
郑沅抬手,在黄昏照进来的车里,轻轻捏住郑糕糕温暖的小手,感到一丝安定,又见郑糕糕的小嘴巴似乎动了动,他立刻小心翼翼收回了自己打扰人的手,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他不想承认自己被郑启朗吓成了这个样子,也固执地觉得自己没什么大不了。
他就是有点……不,是非常地想念郑家灿。
这种想念,和过去两年里那种钝痛的、漫长的煎熬不同。它更尖锐,更急切,太过浓烈的依恋之中,掺杂着几近恐慌的渴望。
这一切将他一瞬间打回了那个莽撞偏执的少年时期,又回到了年少时奔跑的悬崖边,前面有一个拼命追逐的身影,他害怕对方走得太快,将自己远远抛下;同时,又更害怕自己太过无能,会永远停在一个再也触不到对方的地方。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还有两天,郑家灿就回来了。
那个时候就向他求婚。
在一个月前,刚回香港的郑沅,半推半就又心安理得住进郑家灿的房子,又和郑家灿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在柔软的地毯上,在宽阔的大床上,日夜颠倒地做爱。在一遍又一遍濒临失控地抱紧郑家灿时,郑沅流着泪想,郑家灿,我要怎么样,才能真正拥有你?
郑沅没有找到答案。
而这两天在郑沅心中翻涌的另一个提问:我又能为你做什么?
无能又贪婪的郑沅依然没有答案。
但郑沅已经不想要答案。
在失去和离开之间,他选择困住郑家灿。
用一枚新的、完完全全属于他们的戒指,套住他,也锁死自己。
从此以后,他们谁都再也不能回头。那些盘根错节的过往,那场联姻的幽灵,连同所有理不清的亏欠和算不明的值不值得……都会彻底过去。
他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
第二日,香港在清晨就陷入一片雨雾。虽然是风季,暴雨是常客,但今天早晨的雨格外凶。
与郑糕糕道别,乘车去公司的路上,雨势丝毫未减,外面白茫茫的水汽也将郑沅的心情都浸透成灰蒙蒙的一片。
他对司机说:“麻烦改路,送我去摩星岭。”
司机有些意外,但还是照做了。
大雨后山中幽静潮湿,郑沅让司机和马修都在留在墓园入口,自己撑着伞,步行走上那段熟悉的坡路。
这两天,郑沅心里一直揣着即将对郑家灿做的那件“大事”,反复想,想到久违的良心发现,让郑沅短暂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不管是郑家灿,还是荣书灵,他们母子都给了郑沅绝无仅有的纵容和爱护。尽管他们给了郑沅那么多那么多,可是郑沅在郑家灿身边,还是除了爱,什么都没有。
没有背景,没有家世,甚至,连与郑家灿并肩而立的性别都没有。郑沅的一切都是郑家灿给的——他的工作,他穿的衣服,他花的钱,还有他这份偏执到无可救药的感情。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身份、过往、与尚未弥合的裂痕,真的能靠一枚小小的戒指就一笔勾销吗?
这更像是一种绑架。
当他站在荣书灵的墓前,一阵难掩的鼻酸涌上,眼眶瞬间发红发热。这是他去见岳南星时,都未曾有过的复杂情绪。
郑沅在墓前站了好一会。
年少时尚能在心底默默承诺“荣太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他”的郑沅,在此时此刻,再次面对郑家灿着母亲的墓碑,他无法再说出那些他也自知单薄、不切实际的誓言。
“荣太,对不起。”郑沅向墓碑深深鞠躬。
静默无声的墓园之中,雨雾弥漫,一阵风吹过,叶片上的积雨簌簌落下,像是故人低语回应。
早晨的那场骤雨过后,维港上空持续放晴了几个小时,海面波光粼粼,像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碎金,艳阳下的中环,人流、车流在街头井然有序奔忙着。
而从摩星岭下来,郑沅便如往常一样回到中环办公室,在午休时间,他利用短暂的空隙,去了附近几家的珠宝行。
在第三家店里,郑沅意外撞见了中学同学带着未婚妻来取订婚的首饰。对方是城中一家地产大亨的公子,小时候也常出现在郑家凯的玩伴圈子里。
有好几年没有见,但对方先认出了郑沅,主动走来与郑沅寒暄,又打趣他是不是也好事将近,要给“女朋友”挑礼物。
“随便看看。”郑沅含糊地应了,心底却掠过一丝凉意。
香港真是小得可怕,转身就能遇见熟人。幸好今天是碰见同学,要是在这里碰到郑启朗,一定会把对方吓得不轻——这世上没有比郑沅更疯的人了,前脚刚被长辈唾弃教训,后脚就迫不及待地,要向那个被他“拖累”的人求婚。
与同学简短寒暄后道别,郑沅的目光重新落回丝绒托盘里,在一众熠熠生辉的指环上,最终挑了一款设计简约、与自己那枚旧戒指风格相似的男戒,选了比自己大上两个的圈号,约定好明日午后来取。
做完这一切,那块沉甸甸压在心口的巨石,仿佛被卸下了一角,让他安定了片刻。
坐回冷气十足的办公室,郑沅像个冷静的疯子,细细回想自己的安排是否有遗漏。
这两日,他平静如常,没有让任何人——丁叔、郑糕糕、林孝炜,甚至郑家凯和公司的同事——看出丝毫异样。远在澳洲的郑家灿,也是一无所知。
今天他已经“告知”了荣太,也买好了戒指。
嗯,现在只等郑家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