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俞琛突然想到,他的迩迩从来没有经历过少年人该有的一切。
冻红的鼻尖微酸,赵俞琛转身不再去看,他驱赶心头的任何想法,可为何,这城市不大不小,却处处都是熟悉的味道。
他分明从未来过这里。
夜晚,气温很低,赵俞琛独自游荡着,起初,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孤魂野鬼,只是到了晚上,他买了盒泡面回旅馆冲泡时,发现桶里没有塑料叉,他预备起身去那一双筷子却无果时,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上海,离开了他们的那个家。
他在离开的时候带走的东西很少很少,所有的一切,都留在了那个他永远不会再回去的“家”里。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他赵俞琛,是真的没有家了。
面条在滚烫的开水里泡发,赵俞琛呆坐在床头,病好了,他也不再流泪了。他的眼泪其实不多的,只是有时候为了缓解心里突兀冒起来的一股痛楚而不得不代偿几分。但他不断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
可他知道,说忘记是假的。
人,决心要忘记什么事情,任何形式的回头都是一种罪过。
他知道自己没有释怀,也不可能会释怀,在头脑并不清醒的情况下,他稀里糊涂地买了一张票,来到了安徽淮南,来到了生他养他的地方。
却分明知道他已不在这里。
可笑。
赵俞琛低头笑了笑,眼眶发了红。
他轻轻捂住了心口。
夜色寂寥,小城万籁俱寂,赵俞琛又开始听Pink Floyd的歌。过去他最爱听月之暗面,如今却在那首《wish you were here》徘徊不去。
他循环了整整一夜,就好像还在一两个月前,那个完美的29岁生日。
这一次离开上海,赵俞琛离开得很彻底,在结清了工资后,无论老王怎么挽留,他都决绝地要走。当然,他没有告诉老刘和费小宝他们,他知道自己不比从前,他已经很会心软了。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来。
因为他对那个人更加心软。
现实如寒冬的土地一般坚定冰冷,他给不了他春天那般冰消雪融、万物萌发的温暖。
离开便是唯一的选择。
第64章 不能忘
绕过襄阳南路的梧桐树, 迈巴赫行至一条弄堂前,开春了,树桠间冒出点点嫩绿。张绮年停车时, 夏迩眯起眼睛看灿烂阳光下的那点新绿, 就跟希望似的。
“这个老师是很好的。”张绮年解开安全带,带夏迩下了车, 朝弄堂深处走去。
夏迩在身边的这一个月, 他心情十分之好, 尽管明晟的情况始终不明朗,但在感情方面的胜利让他的斗志高昂。正如他当初所说, 一切都是时间问题。他张绮年想要的, 还从来没有得不到过。
夏迩顺从无言地走在张绮年身后, 被张绮年牵着软绵绵的手。张绮年说到做到, 还真帮他找了一个音乐老师。
只是夏迩已经很久都没弹琴了。
住在张绮年位于静安区的一幢公寓里, 张绮年给他买的昂贵的新琴, 他一次也没碰过。
张绮年就当看不见夏迩这沉默和顺从中的抵抗, 他几乎每晚都会在公寓里留宿。那时,他会对夏迩洗澡过后湿淋淋的身子产生无限的欲望,却又以战胜这种欲望而自得。做的最多的,就是把夏迩摁在床上亲吻一阵, 或者让夏迩跪在自己面前,用上他的手,自己则俯身吻着他。
“最后一步,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
浅尝辄止后,张绮年会温柔地捋着夏迩的头发。
夏迩低垂着眼眉,他总是不说话,平静的眼底没有一丝情绪。
好似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 那双替人解欲的手,也不过是他人之身生长的触肢,没什么特别的意义罢了。
张绮年当然知道夏迩心里在想什么,他年长到足以欣赏这少年的倔强。
牵着夏迩的手,张绮年对在上楼梯时对他说“小心脚下”,夏迩在他身后一步一步登上狭窄的楼梯,走到一扇门前,打开门后在张绮年的介绍下向这位徐老师鞠躬,寒暄,然后在张绮年离开后,抱起琴,开始跟随徐老师进行所谓的系统性学习。
“忘记你以前学的,就当自己什么都不会,重新开始。”徐老师是一位年近四十,穿着温柔的女性,她曾在乐队里担任吉他手,却在结婚后退出了乐队,开始从事吉他教学。
只是,她手腕处的那抹妖冶的刺青,仿佛还留有少时狂野的余韵。
夏迩懵懂地抬起头,“忘……忘了?”
“对,忘了。”徐老师斩钉截铁地说。
夏迩不解地低下头,当他的五指落在琴弦上时,仿佛就有了自己的意识,演奏出旋律。可徐老师说,这样的指法不对,只能是“会”,而不是“演奏”,“演奏”和“会”,是两个概念。
可是夏迩已经弹了两三年的琴,几乎赖以为生,该怎么忘记他那拙劣的技法?
这世界上,学会的技艺还能忘记?
年轻的心里满是疑惑,却在徐老师的谆谆教诲下,不断逼迫自己去忘记。可是,他似乎怎么也忘记不了,总是弹着弹着,又回到了自己过往熟悉的指法。
“迩迩!”徐老师皱起眉头,“总是在过去里面打转儿,是无法进步的,知道吗?!”
迩迩的年纪对徐老师来说就像个孩子,秉持认真负责的态度,她自然语气也严肃了几分。
夏迩惶然抬头,瑟瑟地收回了指尖,不敢再碰。
“迩迩,要这样,你看我,这样做,以前的野路子,对你没好处,要忘记,要忘干净了!”
“可是!”夏迩突然出声,“忘不掉啊!”
在徐老师诧异的神色中,他的眼泪汹涌,大声哭道:“我,我忘不了,也忘不掉,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可我忘不了啊!”
徐老师愣了一瞬,温柔下神色,“慢慢来,总会忘记的。”
“不,忘不了,怎么慢都不会忘记,时间多长都不会忘记,我、我忘不了……”夏迩坐到地上,缩成一团,将脸迈进双膝里,旁若无人地哭泣起来。
他哭得是那样伤心,叫徐老师也有几分动容。
她抽出几张纸巾,蹲下身说;“别哭了,忘不了就忘不了,哭什么呢?”
夏迩却是拼命摇头,他对现状无解,对跪在张绮年面前的自己感到恶心。
他无限地可怜自己,又在这可怜中生出小心翼翼的恨。他想,自己是可以去恨赵俞琛的,是赵俞琛抛弃了他。可他的恨又是那么弱不经风,睡一觉醒来,思念和爱意就铺天盖地而来。
于是他开始恨自己,恨到最后,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唯有沉默应对。
只是这时的哭泣,实在是太不恰当。
夏迩止住哭声,重新抱起了琴。徐老师看着他欲言又止,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晚上,在静安的公寓里,张绮年打开一瓶香槟。
气泡升腾,高脚杯中就像挂满了璀璨的钻石。
“听说你白天哭了?”岛台的灯光淹没了张绮年眼底的情绪。
夏迩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这一个月,你和我说话不到十句。”张绮年自顾自地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我欣赏你的态度,耐心却是有限的。”
放下酒杯,张绮年走近夏迩,捏住了他的下巴。
“叫你忘,你就忘,听不明白吗?”
夏迩面无表情,少年清亮的双眸却在暖色调灯光下沉着不符合年纪的悲伤,火焰一般明明灭灭,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