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战战兢兢地替汤遇刷开房卡,把人送进房间,又去烧了壶热水。
汤遇进了门就坐在沙发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跟在汤遇身边将近半年,彭辛粤对自己老板的脾性……只能说大致有数。他从《鹦鹉螺》开始跟组。名义上,他是阚净宜招来的工作室助理,但实际上,他只为汤遇一人服务。只要是汤遇交代的事,他都从来不打折扣地去做。就好比之前,汤遇把银行卡卡交给他,让他每个月往一个账户里打固定的钱,他不曾过问一句,也没有跟上头的阚静宜提过。后来有一次,汤遇让他开车去接人——那天上车的不止汤遇一人,还有个男人。
他在车上听着两人的对话,才晓得自己老板原来是有男朋友的。
以前还以为是汤遇演了同志片,所以阚静宜才特别避讳这种话题,没想到他的遇哥真的是gay——声明,他本人对同性恋没有任何歧视之意,而且在跟汤遇共事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老板和外界传言里的那些“大明星”不一样。
汤遇对身边的人都很大方,对他很好,奖金也舍得给。他能感觉得出来,汤遇一直把他当作平等的人看待,助理就是助理,不必谄媚逢迎,他只要好“帮”和“理”就行。可能……他唯一摸不准的就是汤遇的情绪起伏规律了。
拍鹦鹉螺的时候,汤遇开机前总会很兴奋,会喊他:彭彭、彭彭,再给我喝口水!彭彭、彭彭,再给我吃个口香糖!一旦导演喊了卡,汤遇就会安静下来,默默坐上接驳车回酒店。
彭辛粤在镜头后看着汤遇表演nate,总在心里感叹:怎么会有人这么厉害,站进镜头里,就能让现场所有人都跟着他的表情呼与吸。
但摄像机的红点一灭,那股力量便戛然而止,汤遇仿佛镜头被抽干了魂魄一样。
所以彭辛粤有时候会想,这大概就是演员的天赋吧。高兴的时候真能把人感染得也跟着笑,不开心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周围所有空气都变得沉重了。
“彭彭……”
彭辛粤倒水的手一顿,回过头,“怎么了,遇哥?”
“彭彭,你觉得我真的适合当演员吗?”
汤遇的表情可以说十分困惑,眉毛扭在一起,眼睛却很悲伤。
“当然了遇哥!你可是天生的演员。”汤遇的一切,他全都肯定。
事实也这么如此,汤遇在《譬如朝露》里一经亮相便惊艳四座,影评界称他为天赋级的感染力、华语电影的新惊喜——年仅二十三岁,就在三大国际影展中拿下提名,与一众资深演员同台竞技,回国后又一举摘得金雀奖最佳新人。这履历足以让无数人艳羡,这绝对是天才演员的起点。
汤遇摇了摇头,“你们都这么说,我好像也傻傻地信了……”
“我发现我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我没有专业的素质,没有强大的心脏。如果要我演一个人的喜怒哀乐,那我必须真的体会一遍那个人的喜怒哀乐才行。”
“我总是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很聪明,可以轻松做到一切,可事实上呢——我自以为是的聪明把一切都搞砸了……”
“不能这么说遇哥……”
彭辛粤将自己这辈子知道的所有溢美之词都说出来了,不知道有没有安慰到汤遇,但他已经把自己说服了:他的遇哥以后一定会拿到金雀奖最佳男主。
走之前,他看着汤遇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意,才敢关上门。
而门锁落下的瞬间,汤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彭辛粤的话并没有安慰到他,反而让他有种虚无感,他像是一个被外界夸赞吹大的气球,空有一副皮囊。他没有实力,没有实在的东西可以消耗。气球漂浮在空中,却找不到一块可以站稳的土地。他的土地呢?他的根基呢?他要怎样才能找回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呢?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那间屋子,那个人。
周竞诠家真的很小、很破、很烂,但他不得不承认,在那里,他才能成为“汤遇”。汤遇性格中所有的恶劣、所有的不完美,都可以毫无顾忌地显露出来。只有在那个怀抱、那双如树根缠绕在他腰上的手臂中,他才能找回完整的自己。
他真的很想念周竞诠——这样想着,他便握紧了手机。
他给“汤遇”想好了很多台词。
周竞诠,你还想不想赚钱了?
周竞诠,你的东西落在我这里了。
周竞诠,你妹妹的情况怎么样?
他准备了很多套说辞,很多不那么掉面子的借口,然后拨通了电话。
“嘟——”
“嘟——”
“嘟——”
这通电话等待的太久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
电话接通了。
他张开嘴,声音却哑了。
他哭了。
泪水越流越凶,哭声越来越大,直到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呼吸都开始发颤。
直到,他听见男人说:“你在哪里?”
简单几个字击破汤遇最后一道防线。
那些台词、那些假装不在意的说辞,全都在顷刻间忘记。他所承受的委屈、愤怒、思念,全都被这个短暂的问句消融了。
他抹掉涕泪,哽咽道:“周竞诠,你个王八蛋……”
第42章 不得其解
汤遇觉得自己又重回到那种失重的状态之中了——他的心悬挂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这和当初拍《譬如朝露》的时状态很像。那段时间,他第一次从剧本,从台词中,感受到了什么是爱,他发现爱这种东西是和喜欢不一样的。他从舒扬的行为逻辑中,理解了角色为什么会爱上孟家臻,他也认同这种逻辑。
爱上倪翰生,他用了七个月的时间。从剧本围读到杀青,即使一开始他对这个比他大七八岁的男人没有任何好感,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潜意识将剧本里的孟家臻替换成了倪翰生。他的大脑欺骗自己,让他误以为那是同一个人——同一份爱。
他切身体会了爱上一个人的过程,从好奇到喜欢、再到执迷不悟。他又体会到他爱的人不爱他的过程:从迷茫到痛苦、再到万念俱灰。他认为自己领悟了爱的真谛,并且不会再以身涉险。
而现在呢?他这是怎么了?
他的心真真切切地在痛,他的脑子无时无刻不再想着一个人、一个名字——周竞诠,周竞诠。
他口口声声说着他们只是最简单的金钱关系,可他还是太贪心了。
“我想见到你。我要见到你。”
他给周竞诠说了自己的酒店地址,他以‘如果今天见不到人,就要结束他们的交易关系’作为威胁。
他等了很久,很久很久。
或许有三个小时,或许有四个小时,直到他的眼泪流干了,他确认自己不会再掉一滴眼泪后,终于听到了门铃声。
他走到门口,握住了门把手。
“……”
那一刻仿佛记忆被时间地折起,在高级公寓里,在周竞诠家,在酒店……过去无数空间在此刻重叠,他一次又一次打开了这扇门,在不同的地方,打开了同样的一扇门。
他屏息着,拉开了门。
“……”
他们真的太久太久没见了,久到每一个夜晚都像熬过一万年的黑暗。
——其实不过两周而已。
男人的眼睛还是那么黑、那么亮,只是眉宇间多了些疲惫,下巴上覆着青色的胡茬。
在巨大的爱与思念之间,言语是如此苍白无力。汤遇发现自己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他拥住那宽厚的脊背,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
他觉得自己那颗干涸已久的心脏终于有新鲜血液涌入。
他迅速将男人推入房内,仰头吻了上去。
男人沉默地接受了这个吻,没有做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