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雀们声音收敛:“宗年舅舅。”
沈宗年“嗯”了一声。
女眷们都在庭院里打麻将,看到谭又明来都出来迎,表妹们一个刚从女校放学回家,一个从琴房里跑出来。
“表哥!”又稍微站好,说,“宗年表哥。”
谭又明这一辈只有他一个男孩,沈宗年没来谭家之前,他不是在世家子弟里当混世魔王就是在一群姐姐妹妹里头混,谭重山和关可芝还曾被朋友们调侃过,真真是生了个小宝玉。
“姨奶奶。”在外头拽得二五八万的小谭总和沈先生到了关向云面前也只能乖乖问好。
关向云是关可芝姨母,高官之女,年轻时南洋留学,在那边造船生意做得很大,后来落叶归根,回海市颐养天年。
珠光宝气的老太太身姿硬朗,朝两人招手:“来,姨奶奶看。”
“明仔更俊了,年仔瘦了些。”
谭又明当告状精:“他工作狂来的,饮水饱。”
老太太说这不行,钱赚完了没命花,白赚,沈宗年低着头听。
沈宗年刚到谭家那会儿,过年时亲戚们给谭又明封了大红包,谭又明人小鬼大,最懂擒贼先擒王,他缠住关向云,奶声奶气地问:“姨奶奶,年仔的呢。”
关向云一颗心都被他磨化了,将人一把抱起:“哎哟姨奶奶忘记了,马上补好不好。”
粉雕玉琢的团子鼓着腮:“好叭。”
后来不管是因为谭又明还是因为利益,谭家亲戚对沈宗年都挺关照,他单枪匹马,能在短短时间里从一群叔伯中杀出重围掌控寰途,除了自身的铁血手腕,多少也得了谭家亲戚们的护航。
谭又明到了亲戚家也百分百宾至如归,大摇大摆坐下翘起腿掐了串仙进奉。
早过了吃荔枝的时候,但关家有自己的热带果园,反时令的蔬果都是常年供着的,每次谭又明来,都叫人送新鲜的荔枝来。
挂绿、怀枝、妃子笑,带着水露,枝不剪完,翘红的一小串盛在蓝瓷碟上,像景泰蓝嵌红宝石。
仙进奉皮薄,谭又明虎牙轻轻一咬,荔色破了,挤出圆润莹白的肉来,沁满嘴的甜,舌也沾了蜜,他满足眯起眼,一时间叫人分不清人甜还是果甜。
沈宗年面无表情地看着。
谭又明小时候被荔枝核卡过喉咙,一张圆脸跟荔枝肉似的煞白,眼泪要落不落的比果汁水还多,沈宗年后来给他挑了好几年的荔枝核。
关向云喜欢看他大快朵颐,眉开眼笑道:“慢点吃,别又卡着了。”
“没那么笨。”谭又明一边腮肉鼓起,手里闲闲地拽着一枝把玩,朱色富贵果,衬他那修长的手指和漫不经心的笑,更显一副纨绔作派。
妃子笑早已过了夏,到他手中倒成了一枝春,摘了一颗又撷一串拿着玩,晃来晃去的,招人眼烦。
纨绔无察,伸了个懒腰,问关向云:“舅舅呢。”
“在廊厅里呢。”
谭又明站起身,招呼沈宗年:“走,找他去。”
关向云:“去吧。”
两人往后庭走,龟背竹葱郁,关家大宅保留了部分南洋风格,菖蒲紫藤石榴花,靛蓝雕花琉璃彩,蜜蜡黄的檐,宝石红的窗,水波纹瓷砖被日光照着,几分静影沉璧的意思。
穿过通廊天桥,谭又明想起小时候谭老太太看的娘惹电视剧,傍晚的风仍带着热带独有的闷,仿佛在蓄一场迟迟不落的雨,两人偶尔触碰的手臂,静谧的呼吸也氤氲出一片潮气和湿热。
谭又明闲庭漫步,口中荔枝吃尽找不到垃圾桶,左右张望,目光凝在了沈宗年身上。
沈宗年警告他:“别找事。”
谭又明皱眉,含着那果核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快点。”
沈宗年不为所动。
谭又明霸道惯了,哪儿管别人愿不愿,当即去翻腾他口袋寻手帕或纸巾,什么也没有。
别人家里,沈宗年受不了他动手动脚,只能一把攫住他手腕,像小时候一样,摊开另一只手掌等在他嘴边,让他把果核吐了。
光滑的果核,饱满,圆润,还带着谭又明的舌温,像甜腻的心脏在沈宗年掌中勃动,又像细幼的种子在手心生根蔓长。
沈宗年想扔又扔不掉,走到屋里才找到垃圾桶脱手,去洗手,荔枝的糖分洗掉了,但那种蜜一样的甜腻却缠在指间始终不退。
“舅舅。”
旁支的几个表叔也在,一群男人在茶房里谈生意经。
“又明,宗年,”舅舅一招呼,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谭又明笑眯眯走过去,哥俩好似的揽上人肩膀。
他舅舅多,但跟这个舅最亲,小时候还坐过人肩头上看舞狮,看得入迷了半天不肯下来,这个舅愣是扛着已经不算轻的他走完了一整条伯利丹顿大道,追着舞狮的屁股后边跑,弄得关可芝和谭重山实在不好意思。
舅舅给谭又明派烟,谭又明没拿,却从沈宗年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直接帮他点上,说:“你抽吧,我不搞了,回头姨奶奶说你带坏我。”
烟他只偶尔抽,要么应酬,要么是烦。
舅舅笑了,说:“宗年呢。”
沈宗年还没开口,谭又明就又说:“他不会。”
沈宗年没反驳。
还在老宅的时候,谭老太太总念叨谭又明少抽烟,沈宗年一个住在别人家的人,怕自己身上也沾了烟味惹人不喜,所以从不加入别人吞云吐雾。
舅舅点点头,随得他们,让人坐下来一起喝茶,继续说生意上的事。
谭又明和他们聊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坐不住,就溜到庭院看人打麻将去。
沈宗年没那么多动症,一直没走,聊得差不多,其中的一位旁支的表叔私下找到沈宗年,说谢谢上回赌场的事。
说来也奇怪,比起谭又明这个亲侄子亲外甥,亲戚里头要办什么事、捅了什么篓子都更习惯找沈宗年。
表叔左右看看,确定廊道无人,才低声道:“钱表叔会尽快还的,你再通融几日。”
“没事。”沈宗年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捅的娄子他也根本看不上眼,再脏再坏再恶劣的事他也都已做过太多。
表叔小心翼翼问:“你没跟我大表姐说吧。”关可芝那脾气可不好惹。
“……”沈宗年说,“没。”
庭院里,女眷们热热闹闹地打牌搓麻将,谭又明又当孩子王,他长得好,脾气好,还大方,小外甥们都抢着和他玩。
谭又明背上背着一个,手里抱着一个,腿边还趴着一个,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逗得小孩子哈哈大笑。
姨奶奶摸了个九万,抬头看他笑得眉飞色舞的,也跟着笑了:“怎么样,好玩吧。”
谭又明大声说:“好玩啊。”软糯糯的白团子他一抓一个,比以前养的小猫小狗还好玩。
“好玩自己生一个玩啊,你知不知道你小时候比他们还好玩,大家抢着抱呢,哎,”老太太先说明,“不是催你啊,我可没那么老古董,但是家里有小孩确实挺热闹的,多生几个就更好玩了,养一窝小狗崽子似的。”
谭又明笑了:“这我可做不了主。”生不生,生几个,那得由未来的谭太太拍板。
舅妈看他不排斥这个,也就笑着问:“那你爸妈给你张罗没有?有没有合适的人?”
“没呢,”谭又明换了个小外甥女抱,捏着人的小马尾开玩笑道,“怎么,舅妈要给我介绍啊?”
舅妈吃惊道:“真的?”
谭又明哈哈大笑:“当然是假的。”
“等我玩够了一定让你介绍。”
舅妈胡了一把,嗔道:“我可不敢做你的主,看到时候你爸妈能找到何方神圣收了你这大魔王。”
谭又明噙着笑不说话,舅妈就又问:“那年仔呢?明仔没有,你有没有?”
谭又明这才发现,沈宗年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双手抱着臂,静静靠在草地里那棵紫荆花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