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朝生转回头,从奚临这个角度来看,只能看见他沉默的后脑勺和挺直的肩背。紧接着便听他说:“祭礼过后,你去学堂给孩子们上课吧。”
奚临吃了一惊,声音都变调了,“什么!?”
兰朝生这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干什么事都不带提前打个报告的,一定是他当族长后养成的坏毛病,太专横了。奚临说:“我能给他们上什么课?我从来都是个被教的,没担任过教人这样的重任,我不会。”
兰朝生说:“你上过学,就够了。”
“你这是什么谬论,那我会拿刀就能给人做手术了吗?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对我们来说,够了。”
奚临后头的话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喉咙中间。这的人大字不识普通话不会说,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都算稀罕货。不过奚临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愿意待在这就待着,也不需要会说汉话,懂苗语就行了。除了那几个徒手抓野鸡的小智障,他觉得这里的人也挺厉害,什么都会。人的见识和能力不在学问多深,学历多高。向书本还是田野里钻研都是各有所长。非要挑毛病出来充其量顶多算个文盲,那他还是个“地盲”呢。
但兰朝生担心的不是这些。
“时代变得太快,早晚有天外头的世界会变成我们不认识的样子,但我们还会一直在山里。”兰朝生背着手走在他前头,“用不用得到另说,但得明白。”
南乌寨可能会一直都在,但早晚会有不得不跟外面人交涉的一天。时代总是会推着人走,学会普通话总是好的。奚临明白是明白,可多少就有点无语:“我真不会教书。”
兰朝生:“简单教会他们认字就行了。”
奚临:“我又不会说苗语,怎么和他们沟通?”
兰朝生:“我叫阿布去帮忙。”
阿布,奚临想起那个只会说鸟语的魁梧汉子,顿时一阵发愁,觉得会在他的熏陶下教出一屋子叽叽喳喳的小鸟来。同时他还有点微妙的不爽,“凭什么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兰朝生停下脚步,“不愿意?”
奚临“啧”一声,“你一天天跟听不懂人话似的,也太专横了。”
兰朝生没说话,他知道奚临会答应的。
奚临其实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他好像到哪都能把自己照顾得服服帖帖,到哪也都能给自己找点消遣乐子。胆大心细,学什么都很快,只要不犯轴,大部分时间都还算个好沟通的好孩子。兰朝生不着痕迹地瞧他一会,又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愿意吗。”
“……唉。”他听着奚临叹了口气,“唉。”
这声似无奈似妥协的叹息灌到兰朝生耳朵里,他没有回头看他,说:“明天带你去镇上买东西。”
“什么?”奚临这会也顾及不上什么奇不奇怪了,两步跨到他身侧,“去哪?”
“镇上。”
“你还会去镇子上逛?”
“山下的,你来的时候没有看到?”
“看到了。”奚临感慨,“但没想到你也会去,很与时俱进啊兰族长。”
兰朝生:“……”
天上雨势稍大,雨丝细密砸在人身上,远处青山全然叫云雾遮住了,隐约只冒个小头。他们走回吊脚楼,上石台阶时,兰朝生终于忍不住问他:“竹篓,为什么没带走?”
“嗯?”奚临反应了下才明白他说的是清晨桌上那个,“那个真是给我的?”
兰朝生垂着眼看他。
奚临琢磨了下,认为此人非奸即盗,“做什么用的,你是要我去田里帮忙吗。”
这要是真的那兰朝生就太不是人了,又要他负责给小孩开智又要他去田里帮农,隔三差五还得熬个大夜去供灯,真是没这么剥削人的。
兰朝生说:“你不是爱摘菌子。”
奚临:“?”
兰朝生:“原本那个破了,也太大,这个刚好。”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进了院子,兰朝生将大门关好,两个人又不住一个屋子,干脆站在门口的屋檐下把话说全。奚临抖着身上的雨珠,头也不抬地说:“谁跟你说我爱捡菌子。”
兰朝生也皱了眉,不爱捡菌子,那成天往山上跑是为了什么?他完全没意识到奚临只是单纯的无聊而已,只不过是闲晃的过程中无意瞥到了蘑菇,要是当时奚临瞥到的是狗屎,那兰朝生就会误会他喜欢满山上下收集狗屎了。
奚临抬头看着越来越大的雨,闻着了山里落雨时潮湿冰冷的草木泥土味,凉丝丝的。他从头到脚湿透,望着天上压顶的乌云,下雨天也没办法洗澡,还得就这么等着雨停,心里又是一阵发愁。
兰朝生站在他身旁,这屋檐地方不大,两个人肩膀似有似无地挨着,传来另一个人身上的体温,若即若离。兰朝生叫那点温热蹭了一会,略有些不自在,脚下微微一挪,说:“换了湿衣裳要喝热水,不然会着凉。”
奚临:“哪来的热水。”
兰朝生:“我等会烧好了拿给你。”
奚临立刻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瞎折腾。他没再管兰朝生,重新将湿衣裳顶到脑袋上,冲进雨雾进了自己屋。
过了会,房门叫人敲响一声,兰朝生说到做到,还真烧好热水送来。为防雨水溅进去,他打了一把伞,手里端着白瓷碗站在门口,淡声吩咐,“喝完。”
奚临低头一看,这居然不是一碗普通的热水,兰朝生不知道在里面加了什么,颜色呈黑褐色,一股草木独有的涩味扑面而来,熏得奚临眼皮直跳,直言不讳,“……你要毒死我?”
兰朝生当他胡说八道,把瓷碗塞到他手里,“喝。”
奚临不接,实在是叫这碗不明液体熏得眼泪直流,往后退了半步,兰朝生就往前逼近半步,伞进不来门,干脆叫他一松手丢在地上,溅出大小水花。
奚临:“知道了知道了……唉,你能别往前了吗?”
兰朝生面无表情地停住脚步,手里碗向他面前一伸。奚临表情狰狞地接下来,问他:“里面有什么?”
兰朝生刚要答他,奚临又出口打断,“算了,别说,我不想知道。”
奚临不想喝,但又觉得兰朝生冒着雨给他煎草药,不喝好像是有点不知好歹,只好捏着鼻子给自己灌了下去。
苦,是真苦。苦到奚临怀疑兰朝生是有意谋财害命,苦涩味从舌尖直冲天灵盖,带着不可言喻的土腥味进到胃里,再接着顺着食管反上来。奚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想吐吐不出来,痛苦地掐着自己脖子,一把将碗塞到兰朝生手里。
兰朝生将早备好的白水递给他,看着奚临狰狞的神情,心想:怎么被苦成这个样子?
他低头抿去白瓷碗里残存的草药,微涩的草木味顺着舌尖漫上来,并不是很强烈。奚临压下喉咙里的苦味,转头看兰朝生还杵在这,忍不住问:“你怎么还在这?”
兰朝生将碗放到桌上,什么话都没说。奚临说:“那正好,我有话跟你说。”
兰朝生:“什么话。”
“你要我留在这,唉,也行吧。”奚临坐下来,“但我有几句话要说。”
兰朝生沉默着,知道奚临这是个“约法三章”的意思,也在凳子上坐下。奚临问他:“你既然只用我每个月初来供灯,那我每月来你们寨子一趟行不行?供了灯就走。”
兰朝生斩钉截铁:“不行。”
奚临其实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早知道兰朝生不可能同意,但还是要问:“为什么?”
兰朝生看着他,严肃地说:“这一年里,你必须留在南乌山。”
奚临直视着他的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再生气了,有可能是已经遭受了太多次打击,现在已经能隐隐接受了。
南乌寨没有水电,屋里只有盏老式的煤油灯。奚临没去点,气氛暗沉沉的,却更能显出来兰朝生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沉沉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