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东太久没听到这地方话,还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了指大姐果摊后的一片空地,重新问了一遍:“原来这里那个车站去哪里了?”
“哦!二运站嘛你讲滴。”大姐拿个削皮刀比划了个方向,“早八年都搬克新城区了,你要克哪凯哦。”
“白螺。”
“哦,那也是克二运站坐啦。”
“好的,谢谢。”
林长东并不知道这个新二运站在哪里,他只能拦了辆出租车过去,这一路上他看着一闪而过的帧帧街景,有陌生的剪影,也有熟悉的画面,但是让他说出那儿叫什么名字,他却是一个也说不出来了。
到了二运站,他很顺利的就找到了前往镇子的城乡大巴,他将自己塞进角落里,尽可能不让人注意到。
不过注意到了应该也不会怎么样,毕竟在这个世界里,他已经不存在了。
比起自己不适应周围一切,他觉得自己从所有人的世界退去这件事好像更难以适应。
这一趟回来得急,他甚至什么打算和计划也没做好就回来了,这事除了季枫暂时没第三个人知道,因为林长东还不想马上弄得人尽皆知,所以不得不低调一点。
要过年了,乘车的人很多,车子一满人就发了车。
这归路尽是坦途,一点颠簸也没有,林长东意外的不太习惯,他问自己旁边的年轻人这高速什么时候修的,对方说四五年前了。
以前这段路少说也要走两个小时,现在也就一个钟头的事,那些阔别已久的山林田野他都还没来及的看就到站了,真是一点给他同故土叙旧的机会都不给。
他提着个鼓囊囊的背包下了车,动作茫然的将包背到背上去,他站在河水这头,一眼望过去,他感觉镇子好像变大了,但再一看,只是房屋变高变多了。
林长东这时心里才非常清晰涌起一股难言的紧张,这种紧张来源于,他很快就要回到那些错落起伏建筑物中的其中一座去,他要回家了。
腊月里的流水声很脆,是那种凛冽钻耳脆,林长东走着走着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他人在桥上走一半了才发现这陈桥换了。
林长东练习了那么多次回来时该做什么样的表现说什么话,可是真到这天,他却和一切、和这里生疏得像初来乍到的新客。
一路上有不少人往他这里看过来,什么样的目光都有,他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的衣装醒目导致的。
这让他有些不自然,但他又有些期待,可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认得出他,没有谁能叫得出他的名字。
他好希望有个人问他:你从哪里来呀?
那样他就可以舒坦回答:我以前就是这里的人。
外面都修了柏油路,但镇子里的大街小巷都还是青石板铺的道,林长东明明记得从街头到水街有好长一段路,可这会儿他还没和记忆对完账,人就已经走到何家班大门前了。
褪色的门漆,发青的墙皮,以及终年半开半掩的大门,这真是好老的一座房子,完全老到了不能再老的程度。
林长东抚着这厚厚的门板,眼睛有些酸,两扇门而已,梦里推了多少次,今天却才摸到一次。
他跨过门槛,急切但又心不在焉的往前走去,但紧接就有一道声音截住了他的脚步。
他转头一看,发现有三个人在旁边的门阶上错落坐着。
林长东浑身一定,竟然想不起来这时候该说什么,他嘴边甚至已经准备好三个名字了,但一时之间又不能把名字马上安放在对应的人脸上。
他还以为记得,记得清清楚楚,可是。
可是,不是,他只是一直是在跟自己的记忆复习而已。
太久了,他真的好像……忘了很多人和事。
短暂对望了几秒钟过后,那三人才迟疑的陆续起身走近他。
这个过程怎么说,他们每个人脸都是惨白的,夹在指缝里的烟都要突然凉了一样的不合情理。
梁晖看了看旁边的祝骁和二哥,又把目光放回面前人脸上,他将嘴边已然叼不住的烟拿下,声音巍巍颤颤:“你,你是……”
看梁晖半天也说不成一句话,祝骁伸出手在林长东面前晃了晃,同样不能反应过来的磕巴问:“你,你是……长东?!”
林长东噙着泪光,嘴唇失力的颤了颤,他人像丢魂了,但又还能听见声音,他呆滞点点头,并用气管哼出了浓浓苦涩的一声:“嗯……!”
三人再次陷入不可名状的宕机状态里,好像无法马上消化清楚这个信息。
随后两秒,他们又不约而同的像被点了火药引线再度激动回神,但他们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种难以言表的不可置信让他们跟哑巴一样的只知道瞎比划手,总之就是说不出话来。
三人之间只记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突然就疯了一样,大笑大骂着就往堂屋的方向跑去了!
林长东立在原地两秒钟后,他也才从这如梦如幻的场面中醒过来,他借着咽口水的动作将心咽回肚子里,然后也跟上去。
他快步进了堂屋,随后就看到了一旁侧屋里的那口棺材,林长东雀跃的心当即就如同挨了千斤一棒那般打了下去,强烈的坠感后是猝然生出的剧痛!
他没忘,没忘师父时日不多的事情,他也很怕,很怕这是最后一面。
这一刻,脚下的门槛又变成了一堵难以逾越的高墙。
林长东听到屋里那三人高声而兴奋的喊了一声师父,这是宣告他归来的前言,他们说得是那么激动,那么迫不及待,甚至有点苦涩。
大家是不是都在等他回来?
林长东空白着大脑终于迈进门槛,他努力将视野眨清,把碍事的眼泪挤出去,他一步一步,逐渐看清了躺在床上的人。
那一刹那,林长东还以为自己没良心到连师父是什么模样都忘记了。
可短短半秒后,他才发现是因为师父太老了,老到他!老到他已经几近认不出来了……
那张曾经总是严厉的脸此时此刻是如此苍老干瘦,就连那凌厉的神气也从他眉宇间流走了,这不像他们的师父,他甚至不能接受这个孱弱的老人就是自己的师父!
林长东手脚无力的摘下头上的军帽,又将背上的行囊脱至一旁,他膝盖一软,失力跪下,插着刀子般的喉咙痛苦挤出一声:“师父……”
闻声,床上的老人忽然抓住了被褥,他看过来,叹了口气无比轻松的气,用着平的欣慰喃喃回应说:“是长东啊。”
崩溃排山倒海而来,林长东再叫了一声师父,克制着哭声告诉师父告诉所有人,也告诉自己一样说:“我回来了。”
哐——
一记砸地声如同天雷而来,忽然就打断所有的情绪,林长东心头一震,强烈的预感到了什么。
林长东不容犹豫的立马回头,那一瞬间,他浑身毛孔都在剧烈喘气颤抖!
他先是看到一只砸在地上的铜绿色卦箱,接而才是那张脸——那张十年来日夜游离在他梦境和记忆里,就如同纂刻在碑上深刻而此时却已然变化的脸。
他看到这张日思夜想的脸上全是愕然,接着……怎么会变成了憎恨呢。
林长东呼吸都要断截了一样死塞在气管里出来,他一张口哽咽就溢了出来,他激动他难过他张口难言:“流玉……”
然而他这么一喊,门框外的人却是后退了一步,张流玉眼神空洞的摇摇头,随即转身跑开了!
“流玉?!”林长东害怕得呼吸直抖,他迅速起身追了上去,但张流玉就像很害怕他一样立马躲进了屋子里,并狠狠将门摔上,把他关在了门外。
“流玉!流玉!”林长东着急的拍着门,“流玉……你开门啊流玉……!我是长东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奈何身后的拍门声如何如何情切,张流玉却一点也感受不到一样,他靠在门背后,两只手紧紧的捂住自己的耳朵,把脸和哭声都深埋进膝盖里,没来由的、完全反常的就想逃避这一切。
林长东曲着腿慢慢跪落在地,他额头抵在门板上,痛苦得浑身都发冷发硬,每一声浓重的哭腔发自肺腑的无助:“流玉,求求你,开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