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礼不肯轻饶了小鹿,他只是暂时腾不出手去整治对方。赵振声现在和南京政府的关系十分紧张,程廷礼预备趁此机会加把劲,让中央政府出面,把姓赵的处置掉。否则姓赵的漫天撒网拉拢力量,眼看就要和他分庭抗礼了。
程廷礼在心事沉重的时候,往往会和气一点。像一位标准的慈父一样,他对儿子说无关痛痒的平淡话:“腿还是疼?”
程世腾垂下头,声音很轻的嘀咕道:“我会不会落下残疾?”
程廷礼也正为此悬着心,但是表面一点不露:“不要胡思乱想,骨头都长好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然后他进入正题:“上次我让小冯给你送的照片,你看了没有?”
程世腾迟钝缓慢的抬眼望向了他:“看了。”
程廷礼忽然来了兴致:“你看那姑娘怎么样?”
程世腾垂下了头:“还行。”
程廷礼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转身向后对着儿子说道:“人家也瞧过你的照片了,全家都很满意。老白那个人很开明,说是只要孩子看照片看出意思了,就让你们见个面,先自由的jiāo个朋友。”
程世腾知道所谓“老白”者,乃是一位老新贵。就和当年的段大帅一样,如今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程廷礼做任何事都是必有所谓,包括独生儿子的婚姻。他当年结婚就像是完成一桩任务,如今对待儿子的婚姻,他也像是对待一桩任务一般,非常的理xing客观。
既然横竖要结一次,当然不能白结。
这时候,程廷礼追问了他一句:“见不见?”
不等程世腾回答,他自己作了回答:“见见吧!”
程世腾没说话。
见就见吧!不见,他也没有新的盼头了。
也或许是一直就不曾有过盼头,所谓盼头,全是他一厢qíng愿的妄想。
程廷礼非常忙,忙着对付赵振声;忙着向老白解释自家儿子是新受了伤,绝非瘸子;忙着去一趟南京又回来,忙得要命,于是就给了小鹿一段喘息的时间。
小鹿恢复了兵工厂的生产,又花大价钱,把先前回了山西的几名工程师请了回来。一百万够他花一阵子了,但也只是一阵子而已,所以他还得另找新的活路。
他很忙,甚至比程廷礼还忙。忙过整整一天之后,他会在入夜之后去瞧瞧何若龙——比如此刻。
此刻他进门时,何若龙正裹着棉被缩在chuáng角发呆。刚刚有人给他洗了个澡,给他剃了头发刮了胡子。这一场qiáng制沐浴的总指挥是李国明,李国明知道怎么把一个人收拾得香喷喷可人意。而何若龙本来就被小鹿折磨得失魂落魄,经过了这一场过分彻底的清洁之后,他越发的痴傻了。
闭着眼睛蜷缩成很大的一团,他没有睡,然而会接二连三的做梦,有美梦,也有噩梦。现在他不怕噩梦,他怕美梦,美梦里他英姿飒慡,骑着骏马检阅军队,后头跟着长长一溜队伍,队伍里的人争先恐后的喊他师长喊他将军。他喜悦得要叫要笑,可是恍恍惚惚的睁开眼睛,他眼前只有这么一间牢房,以及近在咫尺的小鹿。
小鹿坐在chuáng边,很认真的端详着他,端详到了最后,他开口问道:“怎么还是这么瘦?”
何若龙闭了眼睛,不肯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吃不下饭,小鹿有时候会派人看着他吃bī着他吃,于是他像行尸走ròu一样不吃qiáng吃,可吃过之后,往往又会呕吐。为什么会呕吐,他也不知道。
他感觉自己是生了病,到底是什么病,他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诊断,是凭着预感。
但他也还是什么都不说。他只想自己都当上师长了,师长,很大的官了。他还想继续当下去,还想再高升,想极了,想得痛不yù生。
可他现在很虚弱,连“想”的力气,都要失去了。
这时,小鹿又开了口:“你知道吗?程世腾并没有死。那么着都没死,他的命还真不小。”
何若龙眼中的小鹿,一直都是只有好,一直都是捧着自己爱着自己,要把自己举到天上去;他所爱的是那样一个小鹿,他心心念念要救的,也是那样一个小鹿。如果知道自己弄回来的是这么一个邪祟,他想自己不会去冒那个险。
小鹿轻轻的叹了一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然后他垂下目光,见何若龙从棉被下面露出了一排脚趾头。他伸手摸了摸它们,何若龙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没有动更没有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