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中国人的底线(66)

2025-10-10 评论

在出现莫名其妙的灾变的时候,你至少可以听听音乐、养养花、摆弄摆弄宠物、写两篇不一定发表的诗。当某种专长一时派不上用场的时候,你还有别的专长可圈可点,可以一展身手。在新疆时我无法写作,但我至少还可以当维吾尔语与汉语之间的翻译,而在多民族聚居的地方,翻译是非常重要的。我还看到过一些有自己的专业特长,叫作有一技之长的人,年龄到了,从官职上退下来以后,立即投入了自己的专业活动、专业实践,这边“下台”,那边“上台”,这边隐退,那边复出,妙矣!如鱼归海,如鸟飞天,得其所哉,生活又是一个开始。而那些除了开会传达文件别的什么都不会干的人,退下来以后真是空虚、寂寞难以排遣。没有特殊的专长,至少可以有一点兴趣癖好,你爱养花,你爱养猫狗宠物,你收藏,你集邮,你临帖,你喜欢打牌,你喜欢烹调,这都是你的自得其乐的世界。到了自己有几个世界的程度,你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相反呢,你就会看到一些偏执者、自私者、鼠目寸光者动辄走投无路,狼奔豕突,呼天抢地,日暮途穷,煞是可怜亦复可笑可叹。

既要集中精力又不可单打一,把自己紧绑在一根绳子上,个中相克、相生、相补充、相违拗的关系只能在实际生活中摸索。多几个世界并非彼此对立的,专心致志也并非只认一根绳子,没有活泼的思想,哪会有活泼的人生!

当然,这同样没有铁的同一性,有的人一辈子就爱一件事,就钻一件事,就干一件事,再无爱好,再无旁骛,为一件事献出自己的一切,并取得了辉煌的业绩,怎么办呢?让我们向他或她致敬就是了。

强势的存在是必要的,有势才有序,国家才不会陷于无政府状态。强势之所以是强势,不仅在于他掌握了各种资源和手段,还在于他能够左右非强势者、弱势者的走向,能将沉默的多数变成趋奉的多数、不实事求是的多数、迫害少数说真话者的多数。

在汉堡美丽的湖边,矗立着一幢灰白色的楼房,这就是著名的大西洋饭店。旅店的排场确实与众不同,店门口总是站着一个头戴高礼帽,身穿笔挺的深色燕尾服,打着雪白领结的仆人,为所有的客人开车门、开店门、叫车,下雨的时候打着伞迎候。楼下的会客大厅也特别宽敞辉煌。站柜台的服务人员显得精干、文雅、标致和彬彬有礼,好像是精选出来的。高级旅舍自有高级旅舍的价目表,同样的冰激凌在这里吃要多付成倍的马克——当然,多付的马克会换来一种身价高贵的自我满足。

这些排场当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一个老人,一个穿着整洁、动作拘谨、目不斜视、悄悄地活动在楼下大厅的一个角落里的老琴师。每天下午四点,他开始上班,在一架电子风琴前端坐下来,埋头演奏一支又一支温文尔雅的乐曲。乐曲的音量不高又不低,它不会打搅任何人的谈话,却又分明萦绕在你的耳边。乐曲的情绪不悲也不喜,它似乎意在使客人愉悦,却又难以捉摸。老人的表情呢,也是这样淡漠而又礼貌,专注而又恍惚,满足而又忧郁,洞悉一切、与世无争而又有所企求、有所期待。

没有一个人注意这个老人,没有一个人与他说话。在这个红光紫气、色调温暖、摆设华丽、灯光通明又充满了一种橄榄油和茉莉花芬芳的大厅里,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这个著名的海港、著名的商业和文化城市汉堡的最大的一家旅舍里,老人显得孤独、遥远和陌生。我久久地注视着这个老人。他是一个真正的音乐家而命途多舛、落魄江湖吗?他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不具备真正的音乐家的素养,到头来仅仅为了饲口而按钟点出卖他的手指吗?他有一个幸福的或是不幸的或根本没有自己的家庭吗?他有孩子吗?他向往真正的艺术、真正的音乐吗?要知道他生活在一个诞生了贝多芬和舒伯特的国家。他不可能没有听过科隆市附近贝多芬故居的古老幽香的楼板发出的吱吱声吧?当他想到贝多芬的奏鸣曲和协奏曲、室内乐和交响乐时,他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我注视着他,他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引起了我极为复杂的情绪。但是我并不了解他,我说不清我的感受,我的联想和想象带有太大的冒险性,虽然曾经靠得那么近,然而太匆忙了,这只是匆匆来去中的匆匆一瞥。

这也就是我的西德之行的状况。我的印象众多、深刻,牵动着我的情思;然而,试图归纳和叙述这些印象,却太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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