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特别难忘的是在贝多芬故居参观的时候,两名留着长发的台湾留美学生(她们来德国旅游)主动地用英语问我:“你们是中国人吗?”我回答说:“我们来自北京。”然后,她们表示希望和我们一起参观和听取解说。最后,我们又共同在故居的留名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她们的活泼、开朗、友善的笑容,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在汉堡大学的汉学系图书馆里,我们会见了图书馆工作人员、来自台湾的许桂芬女士。冯牧同志对她说:“现在,来自台湾的和大陆的同胞,能够比较轻松、比较自然地见面和交谈了!”许桂芬女士高兴地说:“早该如此!”后来,她也参加了我们与学生们的会见。
当然,历史的负担、隔阂和台湾当局反共宣传的影响不可能一下子消除。在波恩的德国之声电台,我们见到了几位来自台湾的华语广播员。其中有一位自称京剧迷的小伙子,就提了一些“大陆的杂志都是官办的吧?”“报纸上的稿子有群众写的吗?”“《人民日报》有没有副刊?《人民日报》篇幅为什么那么小,只出四开的?”之类的问题。我们告诉他,办刊物的作家团体是群众团体,告诉他许多重要报刊采用的群众来稿占到版面的百分之五十左右,《人民日报》天天都有副刊,而且不是四开而是每天对开两张,星期天对开一张。他没有再说什么了,但好像还是不大信服。“到北京去玩玩吧!”我们说。我相信,大陆和台湾人民互相接近、互相了解,祖国实现和平统一的历史潮流,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的。
其次,在德国看到的中国人最多的就是开餐馆的了。每个大城市差不多都有中国餐馆开设在繁荣的商业区。当你看到“大上海饭店”“亚细亚酒家”“远东餐厅”之类的中文招牌时,当然会产生一种亲切的感情。特别是汉堡的“亚细亚酒家”,烹调精美,其对祖国来客之热情,实在是已经达到了“友谊第一,不惜不赚钱”的地步。在这些地方用饭,德国朋友对中国的烹调技术也是颇多溢美之词。像什么“德国人会住,法国人会穿,美国人会玩,中国人会吃”之类的说法,俨然中国的发达程度与消费水平已经进入世界先进行列了,真叫人哭笑不得!正像我们在中国也常见到来自德国的奔驰牌汽车和拜耳药片、日本的丰田汽车与精工手表行销全球一样,我们在德国的城市也能到处看到中国的菜肴,中国的烹调技术理应享受到这种“五大洲畅通无阻”的世界性声誉,对此,我们当之无愧。然而,伟大与历史悠久的祖国啊,难道你除了宫保鸡丁和糖醋鱼片以外,就拿不出更先进、更像样的技术成就吗?你当年拿出指南针、火药、印刷术时候的进取精神到哪里去了呢?
我们在一个中国餐馆里遇到了一位来自上海的女青年。她因为在德国有亲戚,经政府批准离开了祖国,德国政府准许她长期在德居住,然而条件是不能给她解决就业问题。她在德国无所事事,西方的生活不是她所能习惯的,西方人(包括德籍华人)的圈子不是她所能轻易打入的,丈夫又生了病(与她共同来德国的)。她见了我们,肝肠寸断地哀哀哭泣,使她的上海同乡、我们的翻译王浣倩同志也陪着哭红了眼睛。她想祖国,想上海,想姆妈,想同学和友人。离开了祖国,就像离了根,丢了魂,她哭诉说,她宁愿回祖国继续到农村去“插队”。她的诉说怎样地赢得了我们的同情,激起了我们爱祖国、念祖国的深情。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家乡水。多灾多难的、艰难前进的祖国啊,你的儿女对你充满了痴情!即使他们当中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时离开了你,身体离开了,心离不开、魂离不开啊!多少儿女在为你而流泪,多少儿女在为你而心焦,多少儿女一想到你还不像你应该有的那样的强大和富饶,他们是死不瞑目的呀!
十
生活的轮子愈转愈快,生活的河流愈流愈急。访德归来,已经差不多两个月了,十几天访问的记忆,已经差不多淹没到没完没了的会议、写作、校对清样、东奔西跑里了。
真是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但是,总会留下来一些永远忘不了的亲切的怀恋吧?
七月底,我去了辽宁省的几个城市。当我和从维熙、刘心武、谌容坐在一辆面包车上从沈阳驶向鞍山的时候,当青纱帐、小山坡、草地和河流不断从窗外驰过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对西德的访问了。在西德,我们不也是这样地奔跑在大地上吗?不论德国还是中国,欧洲还是亚洲,法兰克福、科隆、柏林还是北京、大连、乌鲁木齐,不都在同一个地球上吗?天空、地面、海洋、航线、公路、铁路和水路把我们紧紧地连接在一起。闭关锁国的时代毕竟是过去了。德国人和中国人,柏林人和北京人是生活在同一个大地上的。让我们在大地上漫游,在大地上寻求,更多地去寻找友谊和知识吧!让我们不带偏见地去赞美西德的环境保护,赞美他们的工厂和汽车的消烟装置,赞美他们的覆盖面积占全国土地百分之三十七的茂密森林吧!当飞机飞回到我们祖国上空的时候,缺少森林的地面是显得多么光秃啊!让我们不带偏见地赞美德国人的干劲儿和技术的飞速发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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