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中华(65)

2025-10-10 评论

第一个灭佛的,是北魏的太武帝。他在信奉道教后对佛教处处抵触,后来又怀疑长安的大量寺院完全处于朝廷的可控制范围之外,可能与当时的盖吴起义有联系,便下令诛杀僧众,焚毁佛经、佛像,在全国禁佛,造成重大浩劫。幸好他一死,新皇帝立即解除了他的禁佛令。其实,生根于中国本土的道教本身也是深厚善良、重生贵生、充满灵性的宗教,不存在灭佛的意图。太武帝借道灭佛,只是出于一种非宗教的权力谋略。

一百三十年后,信奉儒学的周武帝以耗费民众财力为由下令同时禁绝佛、道两教,其中又以佛教为最,因为它是“夷狄之法”,容易使“政教不行,礼义大坏”。

又过了二百七十年,在唐代的会昌年间,唐武宗又一次声称佛教违反了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大规模灭佛,后果非常严重,在佛教史上被称为“会昌法难”。

三次灭佛,前后历时四百年,三个庙号都带有一个“武”字的皇帝,把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对于佛教的警惕发泄得淋漓尽致。后来在五代时期周世宗还采取过一次打击佛教的行动,但算不上灭佛。

由于警揭的根基在文化,有些文化人也介入了。例如唐代大文人韩愈在“会昌法难”前二十几年就以一篇《谏迎佛骨表》明确表示了反佛的立场。他认为佛教、道教都有损于儒家“道统”,有害于国计民生。他说,佛教传入之前的中国社会,比佛教传入之后更平安,君王也更长寿。他最后还激动地表示,如果佛教灵验,我在这里反佛,一定会受到惩罚,那就让一切灾祸降到我头上吧!

韩愈因此被皇帝贬谪,在半道上写下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样杰出的诗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了。

韩愈是我很尊重的一位唐代散文家,我喜欢他文笔间的朴厚气势,但对他全盘否定佛教、道教,却很难认同。

捍卫儒家“道统”的激情,使韩愈在这方面的论述带有明显的臆断式排他倾向。例如他对佛教传入前后的漫长历史的总体判断,以及他误以为佛教是在炫耀信奉者的长寿,或追求一种惩罚性的灵验等,都是意气用事的草率之言。他不明白,他所排列的从尧到孟子的所谓“道统”是一种理论假设,而一个泱泱大国的广大民众却需要有自己的宗教信仰,这种宗教信仰在实际展开时,往往伴有特殊的非理性仪式。儒家学者再高明,也只是整个社会结构中极小的一部分,不应该以自己的思维逻辑来框范天下。尤其是对于他们很少有发言权的关于生命的终极意义和彼岸世界等课题,更不应该阻止别人去思考。

其实,更多文人没有韩愈这么极端。唐代崇尚多元并存,李白近道,却又有建功立业的儒家之志,杜甫近儒,却不亲儒;王维则长久生活在禅意佛境之中。即便是与韩愈齐名的柳宗元,也与佛教交往密切,公开声称“吾自幼好佛”,常与禅僧或师或友。刘禹锡同样如此。白居易对道教和佛教都有沉浸,晚年更向于佛。

“安史之乱”之后,大量的文化精英为了摆脱现实生活的痛苦而追求精神上的禅定,兴起了一股“禅悦”之风,到了宋代更加炽盛。这股“禅悦”之风既提升了唐宋文化的超逸品位,又加深了佛教文化与中华文化的融合。后来连儒学的自身建设“宋明理学”的构建,也受到佛教华严宗、禅宗的深刻影响,达到了“援佛入儒”、“儒表佛里”的状态。

至此,人们看到,儒、道、佛这三种完全不同的审美境界出现在中华文化之中。一种是温柔敦厚,载道言志;一种是逍遥自由,直觉天籁;一种是拈花一笑,妙悟真如。中国文化人最熟悉的是第一种,但如果从更高的精神层面和审美等级上来看,真正不可缺少的是后面两种。在后面两种中,又以第三种即佛的境界更为难得。

与中华传统文化的固有门类相比,佛教究竟有哪一些特殊魅力吸引了广大中国人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在学术上很冒险,容易得罪很多传统的文化派别。但我还是想从存在方式上,谈谈个人的一些粗浅看法。

佛教的第一特殊魅力,在于对世间人生的集中关注、深入剖析。

其他学说也会关注到人生,但往往不集中、不深入,没说几句就“滑牙”了,或转移到别的他们认为更重要的问题上去了。他们始终认为人生问题只有支撑着别的问题才有价值,没有单独研究的意义。例如,儒学就有可能转移到如何治国平天下的问题上去了,道教就有可能转移到如何修炼成仙的问题上去了,法家就有可能转移到如何摆弄权谋游戏的问题上去了,诗人文士有可能转移到如何做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问题上去了。唯有佛教,绝不转移,永远聚焦于人间的生、老、病、死,探究着摆脱人生苦难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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