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幽默家:老舍40年散文经典(106)

2025-10-10 评论

我们没被打死,可是知道害怕了。再有空袭,我们就跑过铁路,到野地的荒草中藏起去。天热,草厚,没有风,等空袭解除了,我的袜子都被汗湿透。

不久,冯先生把我们送到汉口去。武昌已经被炸得不像样子了。千家街的福音堂中了两次弹。蛇山的山坡与山脚死了许多人。

因为我是“文协”的总务主任,我想非到万不得已不离开汉口。我们还时常在友人家里开晚会,十回倒有八回遇上空袭,我们煮一壶茶,灭去灯光,在黑暗中一直谈到空袭解除。邵先生劝我们快走,他的理由是:“到了最紧急的时候,你们恐怕就弄不到船位,想走也走不脱了!”

这样,在七月三十日,我,何容,老向,与肖伯青(“文协”的干事),便带着“文协”的印鉴与零碎东西,辞别了武汉。只有友人白君和冯先生派来的副官,来送行。

船是一家中国的公司的,可插着意大利旗子。这是条设备齐全,而一切设备都不负责任的船。舱门有门轴,而关不上门;电扇不会转;衣钩掉了半截;什么东西都有,而全无用处。开水是在大木桶里。我亲眼看见一位江北娘姨把洗脚水用完,又倒在开水桶里!我开始拉痢。

一位军人,带着紧要公文,要在城陵矶下船。船上不答应在那里停泊。他耽误了军机,就碰死在绕锚绳的铁柱上!

船只到宜昌。我们下了旅馆。我继续拉痢。天天有空袭。在这里,等船的人很多,所以很热闹—是热闹,不是紧张。中国人仿佛不会紧张。这也许就是日本人侵华失败的原因之一吧?日本人不懂得中国人的“从容不迫”的道理。

我们求一位黄老翁给我们买票。他是一位极诚实坦白的人,在民生公司作事多年。他极愿帮我们的忙,可是连他也不住的抓脑袋。人多船少,他没法子临时给我们赶造出一只船来。等了一个星期,他算是给我们买到了铺位—在甲板上。我们不挑剔地方,只要不叫我们浮着水走就好。

仿佛全宜昌的人都上了船似的。不要说甲板上,连烟囱下面还有几十个难童呢。开饭,昼夜的开饭。茶役端着饭穿梭似的走,把脚上的泥垢全印在我们的被上枕上。我必须到厕所去,但是在夜间三点钟,厕所外边还站着一排候补员呢!

三峡有多么值得看哪。可是,看不见。人太多了,若是都拥到船头上去观景,船必会插在江里,永远不再抬头。我只能侧目看下面,看到人头—头发很黑—在水里打旋儿。

八月十四,我们到了重庆。上了岸,我们一直奔了青年会去。会中的黄次咸与宋杰人两先生都欢迎我们,可是怎奈宿舍已告客满。这时候重庆已经来了许多公务人员和避难的人,旅馆都有人满之患。青年会宿舍呢,地方清静,床铺上没有臭虫,房价便宜,而且有已经打好了的地下防空洞,所以永远客满。我们下决心不去另找住处。我们知道,在会里—那怕是地板呢—作候补,是最牢靠的办法。黄先生们想出来了一个办法,教我们暂住在机器房内。这是个收拾会中的器具的小机器房,很黑,响声很大。

天气还很热。重庆的热是出名的。我永远没睡过凉席,现在我没法不去买一张了。睡在凉席上,照旧汗出如雨。墙,桌椅,到处是烫的;人仿佛是在炉里。只有在一早四五点钟的时候,稍微凉一下,其余的时间全是在热气团里。城中树少而坡多,顶着毒花花的太阳,一会儿一爬坡,实在不是好玩的。

四川的东西可真便宜,一角钱买十个很大的烧饼,一个铜板买一束鲜桂圆。好吧,天虽热,而物价低,生活容易,我们的心中凉爽了一点。在青年会的小食堂里,我们花一二十个铜板就可以吃饱一顿。

“文协”的会友慢慢的都来到,我们在临江门租到了会所,开始办公。

我们的计划对了。不久,我们便由机器房里移到楼下一间光线不很好的屋里去。过些日子,又移到对门光线较好的一间屋中。最后,我们升到楼上去,屋子宽,光线好,开窗便看见大江与南山。何容先生与我各据一床。他编《抗到底》,我写我的文章。他每天是午前十一点左右才起来。我呢,到十一点左右已写完我一天该写的一二千字。写完,我去吃午饭。等我吃过午饭回来,他也出去吃东西,我正好睡午觉。晚饭,我们俩在一块儿吃。晚间,我睡得很早,他开始工作,一直到深夜。我们,这样,虽分住一间屋子,可是谁也不妨碍谁。赶到我们偶然都喝醉了的时候,才忘了这互不侵犯协定,而一齐吵嚷一回。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