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两本前人的悲剧,找点诀窍吧。哼!事实不如我的奇,穿插不如我的巧,言语没有我的俏,可是,也不是从哪里找来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有股悲劲萦绕回环,好似与人物事实平行着一片秋云,空气便是凉飕飕的。不是闹鬼;定是有神。这位神,把人与事放在一个悲的宇宙里。不知他是先造的人呢,还是先造的那个宇宙。一切是在悲壮的律动里,这个律动把二大妈的泪引出来,满满的哭了两三天,泪越多心里越痛快。二大妈的灵魂已到封神台下去,甘心的等着被封为—哪怕是土地奶奶呢,到底是入了神界!
我完了。神始终不照顾我。他不给我这点力量。我的眼总是迷糊,看不见那么立体的一小块—其中有人有事有说有笑,一小块人生,一小块真理,一小块悲史,放在心里正合适,放在宇宙里便和宇宙融成一体,如气之与风。戏剧呀,神的游戏。木匠,还是用你的锯吧。
原载1934年7月14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
我所见过的鬼都是鼻眼俱全,带着腿儿,白天在街上蹓跶的。夜间出来活动的鬼,还未曾遇到过;不是他们的过错,而是因为我不敢走黑道儿。平均的说,我总是晚上九点后十点前睡觉,鬼们还未曾出来;一睁眼就又天亮了,据说鬼们是在鸡鸣以前回家休息的。所以我老与鬼们两不照面,向无交往。即使有时候鬼在半夜扒着窗户看看我,我向来是睡得如死狗一般,大概他们也不大好意思惊动我。据我推测,鬼的拿手戏是在吓唬人;那么,我夜间不醒,他也就没办法。就是他想一口冷气把我吹死,到底未能先使我的头发立起如刺猬的样子,他大概是不会过瘾的。
假若黑夜的鬼可以躲避,白天的鬼倒真没法儿防备。我不能白天也老睡觉。只要我一上街,总得遇上他。有时候在家中静坐,他会找上门来。夜里的鬼并不这样讨人嫌。还有呢,夜间的鬼有种种奇装异服与怪脸面,使人一见就知道鬼来了,如披散着头发,吐着舌头,走道儿没声音,和驾着阴风等等。这些特异的标帜使人先有个准备,能打呢就和他开仗,如若个子太高或样子太可怕呢,咱就给他表演个二百米或一英里竞走,虽然他也许打破我的纪录,而跑到前面去,可是到底我有个希望。白天的鬼,哼,比夜间的要厉害着多少倍,简直不知多少倍。第一,他不吐舌头,也不打旋风;他只在你不留神的时候,脚底下一绊,你准得躺下。他的样子一点也不见得比我难看,十之八九是胖胖的,一肚子鬼胎。他要能吓唬你,自然是见面就“虎”一气了;可是一般的说,他不“虎”,而是嬉皮笑脸的讨人喜欢,等你中了他的计策之后,你才觉出他比棺材板还硬还凉。他与夜鬼的分别是这样:夜鬼拿人当人待,他至多不过希望拉个替身;白日鬼根本不拿人当人,你只是他的诡计中的一个环节,你永远逃不出他的圈儿。夜鬼大概多少有点委屈,所以白脸红舌头的出出恶气,这情有可原。白日鬼什么委屈也没有,他干脆要占别人的便宜。夜鬼不讲什么道德,因为他晓得自己是鬼;白日鬼很讲道德,嘴里讲,心里是男盗女娼一应俱全。更厉害的是他比夜鬼的心眼多,他知道怎样有组织,用大家的势力摆下迷魂大阵,把他所要收拾的一一的捉进阵去。在夜鬼的历史里,很少有大头鬼、吊死鬼等等联合起来作大规模运动的。白日鬼可就两样了,他们永远有团体,有计划,使你躲开这个,躲不开那个,早晚得落在他们的手中。夜鬼因为势力孤单,他知道怎样不专凭势力,而有时也去找个清官,如包老爷之流,诉诉委屈,而从法律上雪冤报仇。白日鬼不讲这一套,世上的包老爷多数死在他们的手里,更不用说别人了。这种鬼的存在似乎专为害人,就是害不死人,也把人气死。他们什么也晓得,只是不晓得怎样不讨厌。他们的心眼很复杂,很快,很柔软—像块皮糖似的怎揉怎合适,怎方便怎去。他们没有半点火气,地道的纯阴,心凉得像块冰似的,口中叼着大吕宋烟。
这种无处无时不讨厌的鬼似乎该有个名称,我想“不知死的鬼”就很恰当。这种鬼虽具有人形,而心肺则似乎不与人心人肺的标本一样。他在顶小的利益上看出天大的甜头,在极黑暗的地方看出美,找到享乐。他吃,他唱,他交媾,他不知道死。这种玩艺们把世界弄成了鬼的世界,有地狱的黑暗,而无其严肃。
鬼之外,应当说到狐。在狐的历史里,似乎女权很高,千年白狐总是变成妖艳的小娘子—可惜就是有时候露出点小尾巴。虽然有时候狐也变成白发老翁,可是究竟是老翁,少壮的男狐精就不大听说。因此,鬼若是可怕,狐便可怕而又可喜,往往使人舍不得她。她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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