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幽默家:老舍40年散文经典(78)

2025-10-10 评论

原载1935年3月6日《益世报·文学》

有福之人,散处四方,夏日炎热,聚于青岛,是谓避暑。无福之人,蛰居一隅,寒暑不侵,死不动窝;幸在青岛,暑气欠猛,随着享福,是谓暑避。前者是师出有名,堂堂正正,好不威风;后者是歪打正着,马马虎虎,穷混而已。可是,有福之人到底命大,无福之人泄气到底:有福者避暑,而暑避矣;无福者暑避,而罪来矣。就拿在下而言,作事于青岛,暑气天然不来,是亦暑避者流也。可是,海岸走走,遇上二三老友,多年不见,理当请吃小馆。避暑者得吃得喝,暑避者几乎破产;面子事儿,朋友的交情,死而不怨,毛病在天。吃小馆而外,更当伴游湛山崂山等处,汽车呜呜,洋钱铮铮,口袋无底,望洋兴叹。逝者如斯夫,洋钱一去不复返。炮台已看过十八次,明天又是“早八点见,看看德国的炮台,没错儿!”为德国吹牛,仿佛是精神胜利。

海岸不敢再去,闭门家中坐,连苍蝇也进不来,岂但避暑,兼作蛰宿。哼,快信来矣,“祈到站……”继以电报,“代定旅舍……”于是拿起腿来,而车站,而码头,而旅馆,而中国旅行社……昼夜奔忙,慷慨激昂,暑避者大汗满头,或者是五行多水。

这还是好的,更有三更半夜,敲门如雷;起来一看,大小三军,来了一旅,俱是知己哥儿们,携老扶幼,怀抱的娃娃足够一桌,行李五十余件。于是天翻地覆,楼梯底下支架木床,书架上横睡娃娃,凉台上搭帐棚,一直闹到天亮,大家都夸青岛真凉快。

再加上四届“铁展”,乃更伤心。不去吧,似嫌怯懦;去吧,还能不带皮夹?牙关咬定,仁者有勇,直奔“铁展”,售品所处有“吸钞石”,票子自己会飞。饱载而归,到家细看,一样儿必需的没有,开始悲观。

由此看来,暑避之流顶好投海,好在还方便。

原载1935年7月28日《青岛民报·避暑录话》

一位友人从远道而来看我,已七八年没见面,谈起来所以非常高兴。一来二去,我问他有了几个小孩?他连连摇头,答以尚未有妻。他已三十五六,还作光棍儿,倒也有些意思;引起我的话来,大致如下:

我结婚也不算早,作新郎时已三十四岁了。为什么不肯早些办这桩事呢?最大的原因是自己挣钱不多,而负担很大,所以不愿再套上一份麻烦,作双重的马牛。人生本来是非马即牛,不管是贵是贱,谁也逃不出衣食住行,与那油盐酱醋。不过,牛马之中也有些性子刚硬的,挨了一鞭,也敢回敬一个别扭。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不能在以劳力换金钱之外,还赔上狗事巴结人,由马牛降作走狗。这么一来,随时有卷起铺盖滚蛋的可能,也就得有些准备:积极的是储蓄俩钱,以备长期抵抗;消极的是即使挨饿,独身一个总不致灾情扩大。所以我不肯结婚。卖国贼很可以是慈父良夫,错处是只尽了家庭中的责任,而忘了社会国家。我的不婚,越想越有理。

及至过了三十而立,虽有桌椅板凳亦不敢坐,时觉四顾茫然。第一个是老母亲的劝告,虽然不明说:“为了养活我,你牺牲了自己,我是怎样的难过!”可是再说硬话实在使老人难堪;只好告诉母亲:不久即有好消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透口话,就满城风雨。朋友们不论老少男女,立刻都觉得有作媒的资格,而且说得也确是近情近理;平日真没想到他们能如此高明。最普遍而且最动听的—不晓得他们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是:老光棍儿正如老姑娘。独居惯了就慢慢养成绝户脾气—万要不得的脾气!一个人,他们说,总得活泼泼的,各尽所长,快活的忙一辈子。因不婚而弄得脾气古怪,自己苦恼,大家不痛快,这是何苦?这个,的确足以打动一个卅多岁,对世事有些经验的人!即使我不希望升官发财,我也不甘成为一个老别扭鬼。

那么经济问题呢?我问他们。我以为这必能问住他们,因为他们必不会因为怕我成了老绝户而愿每月津贴我多少钱。哼,他们的话更多了。第一,两个人的花销不必比一个人多到哪里去;第二,即使多花一些,可是苦乐相抵,也不算吃亏;第三,找位能挣些钱的女子,共同合作,也许从此就富裕起来;第四,就说她不能挣钱,而且多花一些,人生本来是经验与努力,不能永远消极的防备,而当努力前进。

说到这里,他们不管我相信这些与否,马上就给我介绍女友了。仿佛是我决不会去自己找到似的。可是,他们又有文章。恋爱本无须找人帮忙,他们晓得;不过,在恋爱期间,理智往往弱于感情;一旦造成了将错就错的局面,必会将恩作怨,糟糕到底。反之,经友人介绍,旁观者清,即使未必准是半斤八两,到底是过了磅的有个准数。多一番理智的考核,便少一些感情的瞎碰。双方既都到了男大当娶,女大当聘之年,而且都愿结婚,一经介绍,必定郑重其事的为结婚而结婚,不是过过恋爱的瘾,况且结婚就是结婚;所谓同居,所谓试婚,所谓解决性欲问题,原来都是这一套。同居而不婚,也得俩人吃饭,也得生儿养女;并不因为思想高明,而可以专接吻,不用吃饭!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