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的我(10)

2025-10-10 评论

当然,除了朋友,我很清楚,这个世界在阴暗地指责我、讨厌我的人一定很多,包括我的亲人,爱人。如果亲人和爱人也可以选择的话,我想他们也许就不会要我这个人了,因为总的说,我是个有太多缺陷的人。想到这些,我常常自愧难当,直想自毙。但是想到分布在祖国四面八方的我的朋友们,我又觉得没什么好自卑的。我对自己说:不管怎样你还有那么多朋友,朋友们是不会指责你、讨厌你的,因为我是他们最好最好的朋友。

1996年7月中

家有良田,可能要被水淹掉,家有宫殿,可能要被火烧掉,肚子里文化,水淹不掉,火烧不掉,谁都拿不走。

这句话是我父亲说的。

我父亲是个农民,只读过一年私塾,又长期不用,后来基本上都还给了先生。可以说,我父亲是个没文化的人,识字十分有限,看不完一张报纸。但知识和智慧是两回事,能够说出这么朴素又真切的人生体悟,说明父亲是也许有“慧根”的。

1978年春节,我初中到了最后一学期,在我看来也是我人生求知途中的最后一站。在那个政治挂帅的年月,读高中是组织推荐的,而且名额十分有限。我家成分不好,父亲是“反革命”,外公是地主,小爷爷是个基督徒,头上戴着三顶“大黑帽子”,可以说“高中之门”对我彻底关闭。所以,上了初中我就没有好好读过书,心想反正上不了高中,破罐子破摔,成绩很差。1977年底,国家恢复高考,父亲觉得来年上高中可能也会变政策,结束推荐,恢复考试。于是开始关心我的学习,鼓励我好好读书。这句话就是父亲为鼓励我好好读书专门对我说的。

在乡下,大人和孩子间平时交流其实很少,在我印象中,这是父亲第一次找我聊天,时间是这年春节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就开学了,我要去读初中的最后一学期书——可能也是我一生的最后一学期。这次谈话父亲显然做了准备,并赋予了一定形式,专门把我叫出门,去了几公里外的一所高中,也就是我后来读高中的地方。我们围着学校围墙走,一边走,父亲一边开导我,虚虚实实,深深浅浅,说了很多,其中就有这句话。我永远记住了这句话,既是因为这句话的道理一下被我领会了,也是因为这句话对父亲来说太华丽,太哲理,太知识分子,简直不像父亲说的话。

我后来想,为了这句话,父亲也许想了几个通宵,也许讨教了某位老师,也许是挖空心思后“灵感突发”。总之,这句话以其特殊的形式和内涵深深打动了我,以其异常华丽的色彩和哲理深度永远烙在了我心里,成了我人生接受的第一个“哲理”,第一句“名言”。改变一个人有时候就是一句话,一夜之间,一念之间。当我带着这句话去上学后,我变了,我像换了一个人,至少是换一颗心灵,换了一台发动机。那年,我们全校两个毕业班,总共98名同学,只有五人考上高中,我幸运地成为其中一员。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这里起步。今天,读书对我来说已经完全不是为了迎接什么考试,但我依然痴迷读书。我满足让文字来滋润我,我生活在文字筑造的虚拟的世界里,心安理得,其乐无穷。我想,这与父亲这句话长期埋在我心中是分不开的。父亲送我这句话,其实是给了我一个世界,一个支点,让我时时心有磐石和灵犀,对这个日益喧嚣、物化的世界保持了一种应有的距离和警惕。所以,它给我的感动一直绵延至今,日久弥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些东西又可能是每个人的秘密。一个人独自饮泣总有那么一点私底下的感觉,尤其是对一个男人而言,这很可能成为他的一个羞于公布的秘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篇文章不是我乐意写的,我几次写写丢丢,便秘式的痛苦写作过程,也足够证明了我的不乐意是真实的。但我又不忍放弃。我说的是不忍,是一种欲言又止又欲罢不能的无奈与挣扎。我为什么要被这件渺小事情折磨?是因为我在其见了一些奇特动人的景象,一些母亲的东西:她的命运,她的爱,她的苦,她的过去和现在。换句话说,现在的我再也不相信“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类老掉牙的东西。这些东西只会让我们变动更加虚弱,更加冷漠,更加傻乎乎:不是可爱的傻乎乎,而是可怜的傻乎乎。真正的傻乎乎。

孩时的眼泪是不值得说的,因为它总是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哭声,哭声里藏足了反抗和祈求,眼泪是不屈斗志的流露,也是缴械投降的诏书。当眼泪藏有心计时,眼泪已经失却了眼泪本色,变得更像一把刀,一手武器。但我似乎要除外。我是个在哭方面有些怪异和异常的人。母亲说,我生来就不爱哭,一哭喉咙就哑,叫人心疼。谁心疼?在那个爱心被贫困和愚昧蒙蔽的年代,唯有母亲。我觉得,那个年代只有母亲才会为一个少年的啼哭心动——那是一个人人都在啼哭的年代,你哭说明你和大家一样,有什么可心疼的?很正常嘛。哭哑了喉咙不叫怪异,也许该叫脆弱(所以才让母亲心疼)。我的怪异是,母亲说我哭大了就会犯病,手脚抽筋,口吐白沫,跟犯癫痫病似的,叫人害怕。说实话,因为与生俱来有这个毛病——哭大了身体会抽筋,吐白沫,所以只要我一开哭,母亲总是来跟我说好话,劝我,骗我,让我及时止哭。这简直让我的哥哥姐姐妒忌极了,他们哭母亲从来不会理睬的。父亲脾气暴躁,经常把我的哥哥、姐姐打得哭声动天。母亲看见了,视而不见,有时还落井下石,在一旁煽风点火,鼓励父亲打。只有我,母亲是不准父亲打的,打了也会及时替我解围,像老母鸡护小鸡把我护在怀里,替我接打。有一次,母亲不在家,父亲把我打狠了,我哭得死去活来,旧病复发,抽筋,并引发休克,人中被掐青了才缓过神来。母亲回家知道后,拿起菜刀,把一张小桌子砍破了一个角,警告父亲,如果再打我她就把我杀了(免得我再受罪的意思)。那个凶恶的样子,让父亲都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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