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的我(17)

2025-10-10 评论

我知道,我这么来解释事情的蹊跷不免被人耻笑,但身为一介书生,被人耻笑实在是常有的事。既然是常有的事,也就无所谓了,何况在我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好笑的,我甚至觉得家里有个“书鬼”是件浪漫又温馨的事,尽管它娇滴滴的,而且还自私,但总比有个其他什么的鬼要更令人坦荡、平安一些。

1997年11月16日

汽车是个加速器,一晃眼,我的车龄已有十三年。真的是一晃眼啊,仿佛这十几年是被汽车拽着跑的,时间的河流变得湍急汹涌。汽车以一种现代的、反传统的速度,一种高倍于步行和自行车的速度,把我加速送入中年,让我的青春成为了回忆,成为惊鸿一瞥。苏珊·桑塔格说,汽车是个捕食者,凶猛地扑向我们和几乎我们的肉眼能看见的一切事物:城市、乡村、森林、原野、江河绿洲、池塘小溪……把它们占为己有,沦为“轮下物”。虽然只是十几年,却是珍重、高能、低碳的十几年,我的黄金岁月。就是说,被汽车拽走,碾为“轮下物”的,是我最美好的年华。所以,说起汽车,也许是一件不爽的事。说到底,汽车就是个铁家伙,没心肝的,一点都不懂得体谅人。它哪里知道,我的年龄已经害怕被十几年十几年地来加增了。

这十三年里,我有过五辆汽车——换车的速度似乎也是汽车的速度。这是一个追求速度和更快的速度的年代,汽车作为速度的象征物,像橱窗里的时装一样,被频繁地更替,推陈出新,并不足为怪。我敢说,这年月,你十年换十辆车没人会觉得奇怪的,十年里你不换一辆车才叫人奇怪呢。我十三年换了五辆车,说明我就是个趋众的常人。常人有什么新鲜的故事呢?常人经历的事都是大众版的,像流水线上滚出的机器一样。不过,我和第一辆车的关系还是有些奇特的,不妨说说。

第一次总是铭心的。我记得清楚,我第一辆车买于1999年7月14日。什么车呢?红色的安驰。说是韩国货,安徽组装的。样子有点怪,倒楔形的轿子,有点像一顶朝鲜人民军的军帽。车价七万八千,全部办下来也要九万多。当时家里全部钱凑起来,甚至加上孩子的压岁钱,还不到九万。就是说,为了把这辆车开回家,我借了一些钱,虽然不多,但多少都是借。借钱置车,如此迫切,一定是生活必需。事实也是如此,孩子两岁半,眼看要上幼儿园了。望子成龙,从幼儿园抓起,不能随便就学。权衡再三,选的幼儿园离家四公里。置车就是为了接送孩子上幼儿园。九月份开园,七月份买车,留两个月学车技,打算得挺好的。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买了车的第二个礼拜,单位交下来任务,要我写《共和国同龄人》的解说词(那一年正好是共和国建国五十周年)。这下好了,哪有时间去学开车?电视台的活儿都是催命鬼,像这种时效性极强的片子更是如此,片子尚未做,播出时间已经排定。片子有十集,一个礼拜一集,加上改改修修,三个月过去,孩子早已经入园,曾经美好的计划——让孩子坐着避风遮雨的汽车去上学——付诸东流。

买车前,曾在朋友的三菱越野车上摸过两个下午的方向盘,虽然只是初识驾驶,但凭胆大,居然也敢开上街。转眼三个月过去,汽车又变成老虎,不敢摸了。其时,朋友在外地忙碌(他是建水电站的,像个吉普赛人,经常泡在外地),无人陪驾,又是新车,胆子怎么都斗不大,一天又一天,眼睁睁看着车子停在楼下,就是不敢去开。好多次我都上了车,点燃了引擎,双腿一阵哆嗦后又怏怏地熄灭了。朋友又在电话上危言耸听,说什么新车齿轮要磨合,像我这种三脚猫去折腾,开一公里相当于别人开一百公里。就是说,我这样折腾车,可惜了。其实,还有可怕。

就这样,车子一直待在楼下,像只病猫,毫无用处。我隔三差五去瞅瞅,至多也是上去摸摸方向盘,偶尔发动一下,听听发动机貌似奔驰的声音,图个假满足。虚荣心如身上的阑尾,是人都会有的。虽然不会开车,可那时我经常带着车钥匙出门,挂在裤腰上招摇,以示是个有车族。其实有车开不动,应该感到可耻,起码是可笑吧。

更可笑的是,另一个朋友知道我有车,来借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自己都还没有用过让你用,那个“处女里程”被你风光了,这叫什么事?可想,心里极不情愿。可不情愿也得借,否则,把台车当宝贝似的护着藏着,失脸面呢。于是,一边在心里叫苦不迭,一边蛮爽气地把钥匙潇洒地对朋友扔了个抛物线。毕竟是新车,朋友一眼看出来,再一眼,发现里程才17公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等着他知情后识相点,主动把钥匙还我,以解我心头痛。朋友却不亦乐乎地开走了,我只好望车兴叹。接下来,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朋友早点回来,物归原主。望眼欲穿啊!可朋友迟迟不露面,一天,两天,三天……终于顾不得情面,给朋友打去电话问缘故。朋友一顿嬉皮笑脸,夹带佯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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