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月光对我母亲来说可能真是无用的。我这里说的母亲当然是一个代词,她代表了一群人,他们天一黑就睡觉了,他们不需要月光。他们需要太阳光,给他们光明,让他们去劳动,让他们需要的食物得以生长。其实,我母亲他们也是需要月光的,需要在月光下回忆过去,想想未来的日子,只是因为白天劳作太累,日常生存太沉重,让他们不得不放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务虚的需求。而人有时候虚的东西其实比实的还重要,比如我们的心灵是虚的,但它确实比实的身体重要。
我知道,我是一个很极端的例子:文学对我很重要,文学和我的关系是一种生命的关系;我母亲应该也是个极端的例子:文学和她没关系。我们不要说极端的,就说你们在座的,你们的同事、同学和亲朋好友,他们其实不写作,平时也很少看小说,难道文学就跟他们没有关系吗?举个例子,我有个孩子今年14岁,从小我们每天晚上都给他读故事,如果哪天晚上不读故事他肯定睡不着,这样一直坚持到12岁,后来他可以自己看了。据我所知,很多小孩子睡前都喜欢听父母给他们讲故事。故事是什么?是文学的一部分。其实,我想我母亲他们也是爱听故事的,只是他们生活得太累,没条件听罢了。
我还在想,我的父母,虽然他们生活得很贫困艰难,但毕竟他们也有年轻的时候,有青春期,有情感萌动、成熟的季节,那些季节里他们有没有做过梦?我想肯定也是做过的。为青春做梦,思念远方的末名人,对未来生活充满美好的遐想,这些都是文学的一部分,是文学在起“润物细无声”的作用。有人说只要你上过高中,肯定跟文学发生过关系,人的青春期就是文学期,青春萌动,感情世界刚刚形成的时候,内心极为孤独,肯定会暗恋同学,或者暗恋老师,或者是暗恋曾经看过的电影里的一个异性。这种东西跟谁说,谁都不能说,少男少女的秘密全闷在心里,所以就会写日记、写诗。我跟很多读者了解过,他们虽然现在不读诗了,不读小说了,文学跟他好像没关系了,可一讲起年轻的时候,他们总是说我曾给谁写过诗,曾看过谁写的诗,曾写过多少日记、情书等等。我相信,那个时候留下的文字就是他一生中最真实的心跳声。人的青春期是非常苦闷的,因为孤独,因为他已看到了这个世界,但没人能够跟他分享他看到的这个世界,因为成人总是害怕他提前进入感情世界,这种感情成了他的牢房,被完全锁在自己的内心里。但锁是锁不住的,怎么办?通过读写文学作品,诗啊,小说啊,日记啊等等来表达,来宣泄。所以,人的青春期就是文学期,这话没错的。有人说青春是一场病,治病的良药就是文学。像我母亲他们因为不识字,没机会得到文学的滋养,病没有治愈,所以他们的情感世界也许比我们要荒芜、单调得多。这个代价是沉重的,就因为贫穷剥夺了他们读书的机会,让他们无缘结交文学。
上世纪六十年代,就是在我的小时候,中国乡村确实很贫穷,饥饿是全国人民日常生活记忆最鲜活深刻的组成部分。我们那儿算是富庶的鱼米之乡,依然有吃不饱穿不暖的困扰,为了解决饥饿,不得不吃大量的粗粮杂食,新衣服一年顶多一件,过年时穿的,平时穿的都是破旧衣服,是哥哥姐姐穿剩下来的。在这种贫困岁月里,文学离开了我们是情有可原的。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心灵的问题,幸福的话题,总是在解决了饥饱温暖之后。那么现在,这些问题在很多地方其实早已解决。我家乡那边农村属于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富裕到什么程度?我记得1992年,我们村庄已经有几百辆桑塔纳,为此上海大众公司专门到我们村里去做了一场宣传活动,为他们的桑塔纳做广告。如果你们到过杭州,在杭州上空你会看到乡野里成片成片的别墅,你以为这些别墅是城里人的,其实不是,都是农民的。那边的农村早已完成生存必要的积累,进入了小康,甚至是富康了。但是文学并没有因为生活水平的提高、财富的增加与他们发生更多关系,甚至越来越没有关系。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我们进入了一个被物质异化的时代,我们愿意拿出最聪明的才智、精力,甚至健康去无止境地追逐物质利益,有奶便是娘,有钱就是英雄成了一种时尚,一种新的道德标准。人们乐意花十万块钱买一只LV包,花上万块吃一顿也许有害健康的大餐,却不愿意花十块钱去买一本书。我们有洗脚按摩的时间,却没有看书的时间。我们把房子墙上装修了又装修,却没有热情去修饰一下内心。我们也有人在读书,但读的大多是愚人书、工具书、应试书、教人行恶的书,这些书可以帮助我们掠夺更多的财富,把单位同事斗败,把生意伙伴搞垮,把道德弄败坏,把真善美的生活玷污了。我一直在想,我们怎么迎来了这么一个时代?我们到底怎么了?当我们有条件选择生活时,我们怎么选择了这样一种“空心的生活”,不要内心,不要审美,不要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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