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的我(72)

2025-10-10 评论

最后,红哥似乎是为了安慰,跟我说了这样一个道理:所有译文都不可能完全忠实于原作,所谓翻译顶多只能是引导我们走向原文的一座桥梁,一种刺激,尤其是伟大的博尔赫斯的作品。

放下电话,我马上想起博尔赫斯曾经说过的一段话,那似乎是他对自己写作的一种宣言:

我足可宣称,我的每一行文字均起源于一个特殊的心情,起源于它本身所有的一种必然性;我说不准我的作品是不是好的,我只能说我所召唤的是想象,和想象的想象。

一个没有翅膀却在快速飞翔,甚至倏忽飞逝的东西:想象。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特殊的心情,你自己在记录它时都很难保证逼真——抓住的很可能只是尾巴和须毛,更不要说翻译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相信红哥的感受和说法。

1955年夏日的一天,随着独裁者庇隆政权的结束,博尔赫斯结束了长达十年的作为市场鸡兔检查员的荒诞岁月,被任命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一下子拥有浩浩80万册珍贵的图书,然而他却无法用正常的方式——阅读——去占有它们,只能用手去抚摸它们,因为此时的博尔赫斯已经双目失明。为这事,博尔赫斯曾这样说:“上帝赐给我80万册图书,同时让我失去光明,这真是妙不可言的嘲弄。”

现在,我似乎有一种相似的感受和说法:博尔赫斯告诉我他是我的英雄,我的一切,同时他又说,他不属于那些不懂得他写作语言的人(当然也不属于我),这真是博尔赫斯式的逻辑。

一个人可以生,也可以死,可以狂欢,也可以愤怒,但一旦陷入这种尴尬中,他就不知该怎么样了。在极度的无奈中,有一天早晨,我突然可笑地翻出了已经被我废弃多年的英语书,这是我唯一接触过的一门外语,尽管它不是博尔赫斯的母语,但博尔赫斯的有些作品他是用英语写成的,要么就是在他本人称职的合作下翻译成英语的,所以“英语的博尔赫斯”是可靠的。于是,我天真地想,如果能够直接握住博尔赫斯伸出的“英语之手”……这个念头让天真的我兴奋起来,却很短暂。因为,英语书上的灰尘和泛黄的书页,马上不客气地提醒了我:它已早不属于我,我要再度找回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只是由于无奈:彻底的无奈,我还是耐心地做起了重新找回它的梦。

“Time(时间)”

“Timelessness(无时间或时间之外)”

“Labyrinth(迷宫)”

“Courtyard(庭院)”……

我感觉,我在找回的不是自己的记忆和能力,而是一粒粒细小又蔽目的沙子,不但难以找回,而且在找回的同时又常常任性地从我指缝里溜走,就像水从竹篓里溜走。不用说,靠这样想握住博尔赫斯的“英语之手”显然不大可能。但我没有就此罢休,而是以巨大的耐心坚持着,并不断喃喃自语:

“也许这样可以读懂他一句话,一个段落;即使读懂了一句话,也是我的成功,我的胜利;这个胜利虽然很小,但却是真的,而且永远不会消失,只会增加。也许只要耐心和时间足够,这些增加的小沙子渐渐可累积成砖,这些砖又可堆磊成墙,墙再聚砌成屋,沿屋派生出城堡、庄园、迷宫、游廊、教堂,和整个博尔赫斯的世界……”

我这是在鼓励自己呢。

孤独的人总是需要自我鼓励的。

1996年10月一稿

1997年5月二稿

高乔人赢了;

胜利是他们的,

这些野蛮人……

——博尔赫斯《猜测的诗》

1986年严冬——如果以博尔赫斯的生平做参照的话,就是他去世不到半年的时候,我在上海周庄写了第一篇像样的小说《变调》,标题是捡来的,写的倒都是自己的感受,青春的苦闷,利比多的作怪,为赋新词强说的愁。诸如此类。小说到一年多后才发在《昆仑》杂志上(1988年第一期,该杂志于1997年停刊),这也是我的处女作。小说发表后不久,我收到了中学语文老师的一封信,高度赞赏了我,封我为“母校历史上的第一个作家”。老师姓骆,年轻时写过诗,一度当过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是我们家乡出名的人物。我本算不上他钟爱的学生,我们的交情更多的是建立在我离校后,尤其写小说后,也许是我的文学热情唤醒了他已逝的梦想。在以后日益紧凑的交往中,他间接、直接地对我有过这样的教诲:文学与政治之间没有可以沟通的“明路”和“暗道”,我既然想当作家就必须远离政治,否则“你在编织别人不幸的同时,也将给自己带来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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