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则强调:十之一二构不成经验,十之八九才是经验——人要靠经验而不要靠形而上的推理行事才对。
然而又数日后,我竟在一家超市再次遇见了那两个女人——年轻的仍用幼儿兜带着孩子,年长的推着那辆幼儿车。
她们对我自是一再感谢,还给了我二百多元钱。我也没来虚的,既还,便接了——我觉得她们是真心实意地要还。
原来她们租住在离我们那一小区不远的平房里。
与十之八九的骗不同的十之一二的她们,偏巧让我碰上了。十之一二的我这样的非阴谋论经验主义者,也偏巧让他们碰上了。
所谓极少数碰上了极少数。
在中国,其实没有谁好心施舍十次却八九次都被骗了。更多的情况是,一个人只不过发扬好心了一两次,被骗了。
那又怎样呢?
不就是几元钱十几元钱的事吗?
值得耿耿于怀一辈子吗?
难道中国人都想做一辈子没被骗过的人吗?
连上帝也受过骗;诸神也受过骗;撒旦也受过骗;不少高级的骗子也受过骗。
身为人类,竟有绝不受骗之想,乃人类大非分之想,可谓之曰“超上帝之想”。此非人类之想,亦非诸神之想。
故,若世上有一个人是终生从未受过一次骗的人,那么此人不论男女,必是可怕的。
北京四环外五环内有幢建于2010年的高楼,一层至二层一半是商场一半是饭店;二层以上一半是写字楼一半是宾馆。
写字楼的第八层,两年前由一位南方的段姓老板买下了,作为其房地产公司的总部。
段老板喜欢收集陶瓷精品或古董,放玻璃罩内,不但装点于办公区,连办公区外的大堂及电梯两侧也有所陈列。整层楼都是他的,没谁干涉。
大堂内的坐台小姐姓詹,名芸;二十二三岁,山东登州人,农家女儿,自幼失母,由父亲和奶奶接替带大。没考上“大本”,只有民办的“高级职业学校”文凭。芸步其父后尘来到北京,这里干一年那里干半载,所学大众服装设计专业荒废了。其父两年前出了工伤,一条腿残了,得到一笔抚恤金回老家农村去了。失去了对父亲的依傍,芸对工作不敢再持理想主义,只求稳定而已。因容貌姣好,遂成前台小姐。工资不高,工作单调,无非接接电话,笑脸迎送客人,阻止推销的拉广告的销售保险的人进入办公区——段老板特烦那类人。
上班数日,小詹便领教了久坐之辛苦,晚上腰酸背痛。而最难耐的是那份无聊,电话不断、客人纷至,对她反倒成了好事;那她就可以经常说话或起身走走了。然而有时上下午也没几次电话,并无来人,只不过公司的人偶尔出去了几个,她就连起身走走的机会也没有了。而且,她的坐姿被要求必须是端坐,歪身伏台是不允许的,被发现一次就会被记过一次,记过三次就会被扣工资。低头摆弄手机或看书,被发现一次等于被接连发现三次,不但扣工资,还将遭受到小头头的警告——小头头即公司劳务科的一个事妈型的中年男子。
芸的眼,已将几个玻璃罩内架子之上的东西看得够够的了。她最不想看到的是一个青花瓷胆形瓶,它正对着她摆在电梯右侧,大约是为了使来客一出电梯就看得到。玻璃罩内还有纸牌,上写“元青花”三字。据说,是段老板花了一大笔钱从拍卖行竞拍到的。那么值钱的东西居然摆在那种地方是芸起初不解的,但一想到全公司的人都下班后,整层八楼是落锁封闭的,正所谓连只蚊子也飞不进去,便也不奇怪了。上班两个月后,芸一闭上眼睛那青花瓷瓶便在她头脑中浮现,也多次出现在她梦中。她但愿那儿摆的是一盆花,或挂着一幅画,或根本什么都没有。
芸上班时的愉快,是韩姐出现之时。韩姐四十几岁了,是公司的清洁工,河北农村人。那个村在北京与河北的交界地带。用她的话说:“我只差一点点就是北京人了。”
与芸相比,韩姐的工作是另一种辛苦——她每天来得最早,要将整个八层的地拖一遍。先从办公区开始,等公司的人都刷过卡了,她则要开始拖大堂了。拖完大堂,一手拎桶水一手拿抹布,擦这里擦那里。段老板有洁癖,长一双显微镜眼,发现哪儿有点灰尘有个污点就发脾气。中午,韩姐还要用小推车到三层电梯口接员工们订的盒饭,因为一二层是商场,对三层以上的保安措施特别严,电梯前有一名保安值岗,送纯净水的送盒饭的快递的,都不许上楼,一律由各公司的人下到三层来接取;那些事也都是韩姐的工作。自然,午饭后,韩姐又得进行一番清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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