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人性与人生(53)

2025-10-10 评论

他这才真正理解了我的心情,沉吟半晌说:“你给我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下午,他还给了我那请调报告,我见上面批的是“既然童影将我支持给了北影,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将晓声支持给童影。但我的的确确很不愿放他走。”

为了房子,到童影干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哪怕是公务员。童影当然不是调我去当公务员。于是我成了童影的艺术厂长……

我正式到童影上班两个多月了,给我的房子却还未腾出来。

我身患肝硬化,应全休,但我能刚刚调到童影就全休吗?每天上班,想不上班也得上班。中午和晚上回去迟了,上了小学的儿子进不了家门,常常在走廊里哭。

房子没住上就不担当工作吗?那也未免过分功利了。事实上,我现在已是全部身心地投入我的那份工作。我总不能骗房子住啊!

“人生”这个话题对我来说真是沉重的,我谈这个话题如同癌症患者对人谈患癌症的症状……

我从前不知珍惜父母给予我的这血肉之躯,现在我明白这是一个大的错误。明白了之后我还是把自己“抵押”给了童影厂。现在我才了解我自己其实是很怕死的。怕死更是因为觉得遗憾。身为小说家面对这纷杂的迷乱的浮躁的时代,我认为仍有那么多可以写的能够写的值得写的。我最需要谨慎地爱惜自己的时候,亲人和朋友们善良劝告,我也只能当成是别人的一种善良而已。我的血肉之躯是父母给予我的,我以血肉之躯回报父母,我别无选择。这是无奈的事。我认可这无奈,同时牢记着家母的训导。

家母对我做人的训导是——做竹须空,做人须直。

在我的中学毕业鉴定中,写有这样的评语:该学生性格正直,富有正义感。责人宽,克己严……1986年,“文革”第三年,我的鉴定中没有“造反精神”如何如何之类,而有这样的评语,乃是我的中学母校对我的最高评定。这所学校当年未对第二个学生做出过同样的评语。

在我离开兵团连队的鉴定中,也写有这样的评语:该同志性格正直,富有正义感,要求自己严格……

在我从复旦大学毕业的鉴定中,还写有这样的评语:性格正直,有正义感,同“四人帮”做过斗争,希望早日入党……十六位同学集体评定,连和我矛盾极深的同学,亦不得不对这样的评语点头默认……

在我离开北影的鉴定中,仍写有这样的评语:正直,正派,有正义感,对同志真诚,勇于做自我批评。

我不是演员。演员亦不可能从少年到青年到成年,20多年表演不是自己本质的另一个人到如此成功的地步!我看重“正直、正派、真诚”这样的评语,胜过其他一切好的评语。这三点乃是我做人的至死不渝的准则。我牢牢记住了家母的训导,我对得起母亲!我尤其骄傲的是在我较长期生活和工作过的任何地方,包括一直不能同我和睦相处的人,亦不得不对我的正直亦敬亦畏。我从不阿谀奉承,从不见风使舵。仅以北影为例,我与历届文学部主任拍过桌子,“怒发冲冠”过,横眉竖目过,但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如今都是我的“忘年交”。我调走得那么突然,他们对我依依不舍,惋惜我走前没入党。早在几年前,老同志们就对我说:“晓声,写入党申请书吧,趁现在我们这些了解你的人还在,你应该入党啊!你这样的年轻人入党,我们举双手!有一天我们离休了,只怕难有人再像我们这么信任你了!”党内的同志们,甚至要在我走前,召开支部会议,“突击”发展我入党。是我阻止了。连刚刚到北影不久的厂长宋崇,对此也深有感慨。

我愿正直、正派、真诚、正义这些评语,伴我终生。人能活到这样,才算不枉活着!

人在今天仍能获得这些,当然也是一种幸福!所以我又有理由说,我活得还挺幸福。

最主要的,我自己认为是最主要的,我已并不惭愧地得到了,其他便是次要的、无足轻重的。

我对自己的做人极满意。

我是不会变的。真变了的是别人。一种类似文痞、流氓的行径,我看到在文坛在社会挺有市场。

我蔑视和厌恶这一现象。

真的文坛之丑恶,其实正是这一现象。

我将永久牢记家母关于做人的训导——做竹须空,做人须直……

好母亲应该有好儿子。反之是人世间大孽。

就是这样。

那一个老妪是一个卖茶蛋的老妪。在12月的一个冷天。在北京龙庆峡附近。儿子须作一篇“游记”,我带他到那儿“体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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