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人性与人生(73)

2025-10-10 评论

因为诗人只不过对暗杀的行径,表达了他作为一个国人终于难以遏制的愤慨。

红烛啊!

这样红的烛!

诗人啊,

吐出你的心来比比。

可是一般颜色?

写出这样诗句的诗人,仿佛早已预示下了,他将为他爱诗般爱着的国,溅淌出比红烛的颜色更红的鲜血……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

……

那不是你,不是我的心爱!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喊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写出这样诗句的诗人,分明地已在宣告着,他为着他的国,是肯于连地狱也下的。一切诗人之所以是诗人,皆发乎于对诗的爱。却并非所有爱诗的诗人都同时爱国。

有的诗人仅仅爱诗而已,通过爱诗这一件事而更充分地爱自己;或兼及而爱自然,而爱女人,而爱美酒……这样的诗人,永远都是任何一个时代所不伤害的,甚至是恩宠有加的。这样的诗人的命况永远是比较安全的。即使沦落,也起码是安全的。

有的诗人,却被时代所选择了去用诗唤醒大众和民族。他们之成为斗士,乃是不由自主的责任。因为他们之作为诗人,几乎天生的已有别于别的诗人。当他们感觉他们的诗已缺乏斗士摧枯拉朽的力量,他们就只有以诗人之躯,拼着搭赔上他们的鲜血和生命了。

相对于一个国家,如爱诗爱自然爱女人一般爱国的诗人,都有着诗人的大诗心。

相对于我们的世界,如爱诗爱自然爱女人一般用诗鼓呼和平的诗人,都是更值得世界心怀敬意的。在他们的诗面前,在他们那样的诗人面前。

台湾有一位诗人叫羊令野,他写过一首咏叹红叶的诗:

我是裸着脉络来的,

唱着最后一首秋歌的,

捧着一掌血的落叶啊!

我将归向,我最初萌芽的土地……

闻一多,1946年的中国之一片“捧着一掌血的落叶”!一支迎着罡风奋不顾身地点燃了自己于是骤然熄灭的红烛!

他原本是“裸着脉络”为诗而来到世界上的,却为他的国的民主和伸张政治之正义,而卧着自己的血归于他“最初萌芽的土地”。那土地1946年千疮百孔。

在世界近代史上,他是唯一一位被子弹从背后卑鄙地射杀的诗人。

虽然我们想到他时,首先想到的是他的死,其后才是他的诗——却也正因为这样,他的诗浸着和红烛一样红的血色,渲透了文学的史,染红了叫作“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新国家之诞生的生命史。……

闻一多这个名字因而本身具有了交于一切诗的诗性……

我先朗诵一首台湾诗人羊令野的《红叶赋》:

我是裸着脉络来的,

唱着最后一首秋歌的,

捧出一掌血的落叶啊。

我将归向我第一次萌芽的土。

风为什么萧萧瑟瑟,

雨为什么淅淅沥沥,

如此深沉的漂泊的夜啊,

欧阳修你怎么还没有赋个完呢?

我还是喜欢那位宫女写的诗,

御沟的水啊缓缓地流,

小小的一叶载满爱情的船,

一路低吟到你跟前。

现在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对文学的理解也以多元为好,一个人过分强调自己所理解的文学理念的话,有时可能会显得迂腐,有时会显得过于理想主义,甚至有时会显得偏激。而且最主要的是我并不能判断我的文学理念,或者说我对文学现象的认识是否接近正确。人不是越老越自信,而是越老越不自信了。这让我想起数学家华罗庚举的一个例子,他说人对社会、对事物的认识,好比伸手到袋中,当摸出一只红色玻璃球的时候,你判断这只袋子里装有红色玻璃球,这是对的,然后你第二次、第三次连续摸出的都是红色玻璃球,你会下意识地产生一个结论:这袋子里装满了红色玻璃球。但是也许正在你产生这个意识的时候,你第四次再摸,摸出一只白色玻璃球,那时你就会纠正自己:“啊,袋子里其实还有白色的玻璃球。”当你第五次摸时,你可能摸出的是木球,“这袋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你已经不敢轻易下结论了。

我们到大学里来主要是学知识的,其实“知识”这两个字是可以,而且应当分开来理解的。它包含着对事物和以往知识的知性和识性。知性是什么意思呢?只不过是知道了而已,甚至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同学们从小学到中学到高中,所必须练的其实不过是知性的能力,知性的能力体现为老师把一些得出结论的知识抄在黑板上,告诉你那是应该记住的,学生把它抄在笔记本上,对自己说那是必然要考的。但是理科和文科有区别,对理科来说,知道本身就是意义。比如说学医的,他知道人体是由多少骨骼,多少肌肉,多少神经束构成的,在临床上,知道肯定比不知道有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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