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林之“林”,原本统称。明中期开始分化,晚期显然——仕途顺达者,依然视儒家经典为真圣真贤之书;对科举心如死灰者,逐渐自成一林,如蜂族之分巢。那分出的一“林”,思想影响渐大,一言以蔽之,核心思想无非是孟子“民贵君轻”的思想。或许他们中不少人并非真的认为民应该多么的贵,与四百多年后蔡元培提出“劳工神圣”的口号,情怀未必相同。但他们表达不满,须有够高尚的理论支点,“民贵君轻”“社稷共属”,合其用也。而墨子、荀子的思想,才是他们之矢的。
士林中还又分出了一“林”,将生命价值转向了小说——他们文化自信满满,能预见到自己所创作的小说,未必就不会成为传世经典,于是我们如今有幸读到“三言”“二拍”《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演义》等名著。
明的文化形态,亦如元的文化形态一样,都经历了士人文化向庶民文化靠拢、转型的时期。元以曲为媒,明以小说为介。于文学,乃幸事;于哲学,是思想力的解构、消遣、娱乐化,且是落荒而走之事。
说到哲学,则不能不提王阳明的“心学”。我对所谓心学一向不持高蹈之评。在我看来,无非便是儒家思想糅合了些佛家思想元素而已——左不过劝官劝民对自身郁闷看透点儿,想开点,自我劝解地虚化了之。
倘言儒学的内容是人性人智之学,那么按古人“心主思”的逻辑,儒学当然也可以认为是“心学”。王阳明不过是将他所消化的儒学,换了一个概念,以佛学的方式细诠细释了而已。
心学对于明的统治是尽量不露企图的,甚为低调的帮忙之学。皇家的人明白,他自己也明白,彼此心照不宣。
孔子的思想,未必是起初便希望被当成治民工具的;王阳明的心学,未必不是起初便希望成为帮忙学的。
但,未必这样也罢,未必那样也罢,具体到对世道人心的作用,毕竟出发点都是阳光的,良好的,影响也肯定是正能量的。思想家生于封建时代,即使想帮哪一朝代减点压,何况是用贡献思想的方式,不能因而便视为统治集团的文化侍从。封建时期的文人士子,其思想能动性大抵体现于两方面——要么试图影响统治集团,要么试图影响世道人心。而影响前者,又往往比影响后者要难得多。在影响后者方面,因少或没有忌讳,亦往往能对人性作超阶级的分析与见解——正是这一部分见解,因超越了阶级,同时也便有可能超越历史局限性了,于是对今人仍有教益;故,他们就确乎当得起“思想家”三个字……
现在,该谈谈清朝了。
清朝是离我们今人最近的古代;也是异族统治汉人的朝代;是先秦两汉以来,统治时期最长的一个朝代——后两点,信息量大焉。
在元之统治时期,汉人被外族所统治的屈辱心理几乎不曾减除。越到后期,越加隐强。故明之灭元,对普遍的汉人实乃大快人心事。
而清之统治,居然比明还长。并且,到清中期,反清复明的举动虽仍有发生,却势微近绝矣。至清晚期,统治者的昏聩无能,官场的腐败疲软,朝廷的横征暴敛,民间的生存疾苦已是不争事实,但——不论汉人官员或城乡汉人富绅或社会最底层的汉人,似乎都早已习惯了自己是大清臣民这样一种归属感。前两类汉人,其归属感还伴有荣耀。即使后一类汉人,辛亥时期被割辫子时,也宛如将被去势般哀伤。而不论在自愿的情况下还是被迫的情况下成了海外华工,对辫子一如既往地在惜难舍。
可以这样认为——辫子不仅仅是国籍的象征,还是甘愿归属于“大清国”的证明。若满人时刻不忘自己同时是“清人”,自有顺理成章的解释;但汉人同时自认是“清人”的意识,何以也会根深蒂固向来如此似的呢?
或曰:被统治久了,当然如此。
但,又何以偏偏清朝这一外族,对占一国人口绝大多数的汉人的统治反而最为长久呢?
或曰:统治手段阴险毒辣,必然结果。但若细观以往历史,不难发现——元明统治,严酷程度超于唐宋;元明之间,其实难分一二。连朱元璋自己也承认,在用重典极刑一招上,与前朝相比,每有过之。
明之所以统治了二百七十七年,很主要的原因是沾了人口红利的光。明初的六千余万人口,至后期已逾两亿了。如此之多的人口,对经济基础起到不言而喻的支撑。而经济基础“造血”功能的殚精竭虑,使上层建筑的大厦得以较长期摇而不倒。如大船,哪漏补哪,延缓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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