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的他获释了。
但他漂亮的未婚妻已不能再爱他。因为那姑娘根本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她不但爱而且尊敬的这个男人,竟会见死不救。非但见死不救,还在二十几分钟后与她饮着香槟谈笑风生、诙谐幽默,并紧接着和她做爱……
他的同事们也没法像以前那么对他友好了……
他无罪,但依然失去了许多……
这一部电影据说在当年的苏联获得好评。在当年的中国,影院放映率却一点儿也不高。因为在当年的中国,救死扶伤的公德教育深入人心,可以说是蔚然成风。这一部当年的苏联电影所反映的事件,似乎是当年的中国人很难理解的。正如许多中国人当年很难理解安娜·卡列尼娜为什么非离婚不可……
我承认,我还是挺欣赏苏联某些文学作品和电影中的道德影响力的。
此刻,我伏案写到此处,头脑中一个大困惑忽然产生了——救死扶伤的公德教育(确切地说应该是人性和人道教育)在当年的中国确曾深入人心,确曾蔚然成风——但“文革”中灭绝人性和人道的残酷事件,不也是千般百种举不胜举吗?为什么一个民族会从前一种事实一下子就“转移”到后一种事实了呢?
是前一种事实不真实吗?
我是从那个时代成长过来的。我感觉那个时代在那一点上是真实的啊。
是后一种事实被夸张了吗?
我也是从后一个时代经历过来的。我感觉后一个时代确乎是可怕的时代啊。
我想,此转折中,我指的非是政治的而是人性的——肯定包含着某些规律性的至为深刻的原因。它究竟是什么,我以后要思考思考……
倘一名少年或少女手捧一本内容具有文学价值的小人书看着,无论他或她是在哪里看着,其情形都会立刻勾起我对自己少年时代看小人书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的回忆,并且,使我心中生出一片温馨的感动……
我至今保留着三十几本早年出版的小人书。
中学时代某些小人书里的故事深印在我头脑中,使我渴望看到那些故事在“大书”里是怎样的。我不择手段地满足自己对文学作品的阅读癖,也几乎是不择手段地积累自己的财富——书。
与我家一墙之隔的邻居姓卢。卢叔是个体收破烂的,经常收回旧书。我的财富往往来自他收破烂的手推车。我从中发现了《白蛇传》和《梁祝》的戏剧唱本,而且是解放前的,有点儿“黄色”内容的那一种。一部破烂不堪的《聊斋志异》也曾使我欣喜若狂如获至宝。
《白蛇传》是我特别喜欢的文学故事。古今中外,美丽的,婉约的,缠绵于爱,为爱敢恨敢舍生忘死拔剑以拼的巨蛇只有一条,那就是白娘子白素贞。她为爱所受之苦难,使是中学生的我那么那么地心疼她。我不怎么喜欢许仙。我觉得爱有时是值得越乎理性的。白娘子对许仙的爱便值得他越乎理性地守住,既可超乎理性,又怎忍歧视她为异类?当年我常想,我长大了,倘有一女子那般爱我,则不管她是蛇,是狮虎,是狼甚至是鬼怪,我都定当以同样程度同样质量的爱回报她。哪怕她哪一天恶性大发吃了我,我也并不后悔。正如歌曲唱的“何必天长地久,只求此际拥有”。
但是《白蛇传》又从另一方面影响了我的情爱观,那就是——我从少年时期起便本能地惧怕轰轰烈烈的、不顾生不顾死的那一种爱。我觉得我的生命肯定不能承受爱得如此之重。向往之,亦畏之。少年的我,对家庭已有了责任意识,而且是必须担当的责任意识,故常胡思乱想——设若将来果真被一个女子以白蛇那一种不顾生不顾死的方式爱着了,我可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是明明不可以相陪着不顾生不顾死地爱的啊!倘我为爱陪死了,谁来孝敬母亲呢?谁来照顾患精神病的哥哥呢?进而又想,我若一孤儿,或干脆像孙悟空似的,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那多好。那不是就可以无牵无挂地爱了吗?这么想,又立刻意识到对父母对家庭很是罪过,于是内疚,自责……
《梁祝》的浪漫也是我极为欣赏的。
我认为这一则文学故事的风格是完美的。以浪漫主义的“欢乐颂”式的喜悦情节开篇;以现实主义的正剧转悲剧的起承跌宕推进人物命运;又以更高境界的浪漫主义情调扫荡悲剧的压抑,达到想象力的至臻至美。它绮丽幽雅,飘逸隽永,“秾纤得衷,修短合度”。
我认为就一则爱情故事而言,其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出神入化,古今中外,无其上者。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