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性格(44)

2025-10-10 评论

黛玉确乎是令人同情的。自从她的父亲也死了,她在大观园里的处境,也确乎近似着寄人篱下了。她的清高决定了她在下人中绝不笼络心腹。她幽闭的性情决定了她内心是异常孤独的。只有宝玉是她在大观园里的精神依托。也只有宝玉配是她未来人生的依托。起码以她的标准来衡量是那样。而宝钗,另一个与她处在同一等级坐标线上,但人气却比她旺得多的小女子,会轻而易举理所当然地将她的宝哥哥夺了去。

宝钗是由于其等级的先天优势才令黛玉终日忐忑不安、心理敏感、神经常常处于紧张状态。

袭人是由于其等级的先天不足才绝不能构成对黛玉的人生着落的直接破坏。

宝玉则由于其等级的“标识”才成了钗、黛的必夺之人。在钗,意味着锦上添花;在黛,意味着雪中偎炭。设若宝玉非是大观园中这一个宝玉,而是大观园外那一个甄宝玉,钗、黛还是会如此那般地去爱的。只要那甄宝玉也是贾母的一个孙……

黛玉悲剧的最大原因其实在于——她的视野被局限于大观园;而在大观园里的等级线上,只有一个贾宝玉。在她自己的等级观念中,也只有一个贾宝玉。

归根结底,爱情和世上的其他万物一样,它的真相是分等级的。几乎关系爱情的一切悲剧,归根结底又无不发生于那真相咄咄逼人地呈现了的时候……

衣裳有衬,履有其里,镜有其反,今概称之为“背面”。细细想来,世间万物,皆有“背面”,仅宇宙除外。因为谁也不曾到达过宇宙的尽头,便无法绕到它的背面看个究竟。

纵观中国文学史,唐诗宋词,成就灿然。可谓巍巍兮如高山,荡荡兮如江河。

但气象万千瑰如宝藏的唐诗宋词的背面又是什么呢?

以我的眼,多少看出了些男尊女卑。肯定还另外有别的什么不美好的东西,夹在它的华丽外表的褶皱间。而我眼浅,才只看出了些男尊女卑,便单说唐诗宋词的男尊女卑吧!

于是想到了《全唐诗》。

《全唐诗》由于冠以一个“全”字,所以薛涛、鱼玄机、李冶、关盼盼、步非烟、张窈窕、姚月华等一批在唐代诗名播扬、诗才超绝的小女子们,竟得以幸运地录中有名,编中有诗。《全唐诗》乃“御制”的大全之集,薛涛们的诗又是那么的影响广远,资质有目共睹;倘以单篇而论,其精粹、其雅致、其优美,往往不在一切唐代的能骈善赋的才子之下,且每有奇藻异韵令才子们也不由得不心悦诚服五体投地。故,《全唐诗》若少了薛涛们的在编,似乎也就不配冠以一个“全”字了。由此我们倒真的要感激三百多年前的康熙老爷子了。他若不兼容,曾沦为官妓的薛涛,被官府处以死刑的鱼玄机,以及那些或为姬,或为妾,或什么明白身份也没有,只不过像“二奶”似的被官,被才子们,或被才子式的官僚们所包养的才华横溢的唐朝女诗人们的名字,也许将在康熙之后三百多年的历史沧桑中渐渐消失。

有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无论在《全唐诗》之前还是在《全唐诗》之后的形形色色的唐诗选本中,薛涛和鱼玄机的名字都是较少见的。尤其在唐代,在那些由亲诗爱诗因诗而名的男性诗人雅士们精编的选本中,薛涛、鱼玄机的名字更是往往被摈除在外。连他们自己编的自家诗的选集,也都讳莫如深地将自己与她们酬和过的诗篇剔除得一干二净,不留痕迹;仿佛那是他们一时的荒唐,一提都耻辱的事情;仿佛在唐代,根本不曾有过诗才绝不低于他们,甚而高于他们的名字叫薛涛、鱼玄机的两位女诗人;仿佛他们与她们相互赠予过的诗篇,纯系子虚乌有。连薛涛和鱼玄机的诗人命运都如此这般,更不要说另外那些是姬、是妾、是妓的女诗人之才名的遭遇了。

在《全唐诗》问世之前,除了极少数如李清照那般出身名门又幸而嫁给了为官的名士为妻的女诗人的名字入选某种正统诗集,其余的她们的诗篇,则大抵是由民间的有公正心的人士一往情深地辑存了的。散失了的比辑存下来的不知要多几倍。我们今人竟有幸也能读到薛涛、鱼玄机们的诗,实在是沾了康熙老爷子的光。而我们所能读到的她们的诗,不过就是收在《全唐诗》中的那些。不然的话,我们今人便连那些恐怕也是读不到的。

看来,身为男子的诗人们、词人们,以及编诗编词的文人雅士们,在从前的历史年代里,轻视她们的态度是更甚于以男尊女卑为纲常之一的皇家文化原则的。缘何?无他,盖因她们只不过是姬、是妾、是妓而已。而从先秦两汉到明清朝代,才华横溢的女诗人女词人,其命运又十之八九几乎只能是姬、是妾、是妓。若不善诗善词,则往往连是姬是妾的资格也轮不大到她们。沦为妓,也只有沦为最低等的。故她们的诗、她们的词的总体风貌,不可能不是忧怨感伤的。她们的才华和天分再高,也不可能不经常呈现出备受压抑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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