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说:“道之所在,每下愈况。”对待厕所的态度,也是观察和衡量一个人的世界观的上佳视角。比如我那位小资产阶级的太太,屡次要求跟我去农村的姥爷家住住,说是能够忍受粗茶淡饭。我说粗茶淡饭的没有,人家的伙食比咱家还好,但是那里的厕所您老人家能够屈尊枉驾吗?太太问厕所如何?我告诉她位于房后柴堆旁之院角,一米见方,围以疏篱,下掘深坑,坑口垫青砖两块为落脚之处,搭一斜板通人坑中。老北大前辈曾留下一联,正好用在此处,曰板斜尿流急,坑深屎落迟。”着一“迟”字,境界全出矣!夏天常有金睛巨蝇百头许,在此合奏广东民乐《喜洋洋》,另有蚊子小咬无数,如饥似渴地等待着你,真是“脱衣解带处,茹毛饮血时”。太太说:“你缺德死了”。我说还有冬天,坑口冰封,坑上雪飘,东北的三九天你哪里想象得到?老舍的《骆驼祥子》里你们北京姑娘虎妞曾喊了一嗓子:“喝,屁眼儿都他妈冻裂了!”那说的是你们伟大首都北京,再往北三千里地,还不把你一下子变成速冻木乃伊?要是半夜三更忽然内急,那可惨了,出去后,命大的,落个“寒风吹玉股,冷月照金臀”,虽然是诗情画意,却留下个尿频的病根;命小的,兴许当场就冻在坑上,想喊人,上下嘴唇冻在一起张不开,用手去帮忙,手顺便也冻在嘴上,第二天一看,活生生一个罗丹的《思想者》雕塑啊。
太太听我这么一吓唬,把我骂了一通,再也不提“下乡”的事了,她也知道我是夸张,但小资产阶级本性毕竟还是在无产阶级厕所面前现了原形。这样的厕所,叫它“化妆室”又如何?叫它“厕所”,已经是高抬了。最近听说姥爷家那里巳经时兴抽水马桶式的新式厕所,大概将来也会有到厕所里化妆的一幕。我只是琢磨着,等“化妆室”也蜕变成“粗野”的言语之后,那时应该管那个地方叫什么呢?也许有一天厕所里是可以吃饭、可以讲课的,那会不会叫“大饭厅”、“大讲堂”呢?想着这两个北大历史上著名场所的称谓,我咧了咧嘴,傻子似的笑了。
走在街头,常常有人把一张什么纸塞进你的手里。那纸上无非是一些广告——酒店茶馆开张,电脑电视降价,服装鞋帽展销以及滋阴壮阳的春药。拿到的人看上两眼——有时看也不看,就随手丢在路上、垃圾筒里或路边的自行车筐里。而发放的人并不在乎,继续一张一张地向行人手里塞着。他们沉默着,“塞纸”是他们的工作,塞一天纸,可以得到10块钱左右的报酬。他们对自己的“宣传”工作谈不上什么热情,对宣传结果也并无多大的信心和期待,他们基本不说话或者只是没精打采地重复着几句废话。他们不论在街头还是在老板那里,都是最不受重视的人。在全世界的闹市街头,在中国、韩国、日本、美国、英国、法国、巴西、澳大利亚……成千上万张没有表情的面孔,既陌生又熟悉,为了糊口,毫无热情地宣传着那些自己并不关心的内容。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宣传员的特色,这是一个失语的宣传时代。
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当宣传员的情景。那时学校经常组织我们到街头去宣传,我们高举着红旗,排着队,唱着歌,来到十字街头。值班的交通警察给我们敬礼,路边的居民给我们送水。我们好像过节或游园一样地兴奋,手持喇叭,蹦蹦跳跳,个子矮的就站到桌子上。先敲一阵锣鼓,营造气氛并引起注意。然后我们像朗诵课文一般地喊着:“同志们,听我言,我是交通安全宣传员。过马路,别着急,一急就会出问题。红灯停,绿灯行,乱闯红灯可不行。抓革命,促生产,交通运输要发展。安全第一保证点,狠狠打击帝修反,帝修反!”过些天,编了一套新词儿又来了:“同志们,听我言,我是文明卫生宣传员。勤洗澡,勤理发,勤换衣服和鞋袜。人民城市像花园,不能随地乱吐痰。苍蝇蚊子要杀净,不许到处传染病。搞好卫生闹革命,干干净净迎国庆,迎国庆!”一个人喊着,其他人就把传单塞给过往的行人。行人一般是看上几眼,就小心地叠好,放进衣袋。有些没有急事的人,也会停下来观看一阵,有时帮我们敲锣打鼓。在这样的宣传中,宣传员是十分投入的,他们相信自己的宣传内容,相信自己的宣传效果。他们激动而来,自豪而去,他们觉得这个世界是活生生的,是跟他们自己的热情贡献、热情参与密不可分的。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这样的宣传,有时表演的性质要大于实际的效果。对自己所相信的宣传内容,他们并没有多么深刻的理解。比如不闯红灯跟打击帝修反有什么关系,苍蝇蚊子为什么不能跟我们一起迎国庆,在他们大多数的心里,是想都不想的。那可以说是一个宣传的表演时代——不论中国的红小兵还是美国的披头士。当然,表演得非常真诚,演员和观众都沉浸在一片幸福的艺术祥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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