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说清华校风民主呢?我也举一个小例子。当时教授与学生之间有一条鸿沟,不可逾越。教授每月薪金高达三四百元大洋,可以购买面粉二百多袋,鸡蛋三四万个。他们的社会地位极高,往往目空一切,自视高人一等。学生接近他们比较困难。但这并不妨碍学生开教授的玩笑,开玩笑几乎都在《清华周刊》上。这是一份由学生主编的刊物,文章生动活泼,而且图文并茂。现在著名的戏剧家孙浩然同志,就常用"古巴"的笔名在《周刊》上发表漫画。有一天,俞平伯先生忽然大发豪兴,把脑袋剃了个净光,大摇大摆,走上讲台,全堂为之愕然。几天以后,《周刊》上就登出了文章,讽刺俞先生要出家当和尚。
第二件事情是针对吴雨僧(宓)先生的。他正教我们"中西诗之比较"这一门课。在课堂上,他把自己的新作十二首《空轩》诗印发给学生。这十二首诗当然意有所指,究竟指的是什么?我们说不清楚。反正当时他正在多方面地谈恋爱,这些诗可能与此有关。他热爱毛彦文是众所周知的。他的诗句"吴宓苦受(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是夫子自道。《空轩》诗发下来不久,校刊上就刊出了一首七律今译,我只记得前一半:
一见亚北貌似花,
顺着秫秸往上爬。
单独进攻忽失利,
跟踪盯梢也挨刷。
最后一句是:"椎心泣血叫妈妈。"诗中的人物呼之欲出,熟悉清华今典的人都知道是谁。
学生同俞先生和吴先生开这样的玩笑,学生觉得好玩,威严方正的教授也不以为忤。这种气氛我觉得很和谐有趣。你能说这不民主吗?这样的琐事我还能回忆起一些来,现在不再啰唆了。
清华学生一般都非常用功,但同时又勤于锻炼身体。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图书馆中几乎空无一人,而体育馆内则是人山人海,著名的"斗牛"正在热烈进行。操场上也挤满了跑步、踢球、打球的人。到了晚饭以后,图书馆里又是灯火通明,人人伏案苦读了。
根据上面谈到的各方面的情况,我把清华校风归纳为八个字:清新、活泼、民主、向上。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学习了整整四个年头,其影响当然是非同小可的。至于清华园的景色,更是有口皆碑,而且四时不同:春则繁花烂漫,夏则藤影荷声,秋则枫叶似火,冬则白雪苍松。其他如西山紫气,荷塘月色,也令人忆念难忘。
现在母校八十周年了。我可以说是与校同寿。我为母校祝寿,也为自己祝寿。我对清华母亲依恋之情,弥老弥浓。我祝她长命千岁,千岁以上。我祝自己长命百岁,百岁以上。我希望在清华母亲百岁华诞之日,我自己能参加庆祝。
1988年7月22日
室伏佑厚先生一家
这篇文章我几年前就已经动笔写了。但是只起了个头,再也没有写下去,宛如一只断了尾巴的蜻蜓。难道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写的吗?难道说我没有什么激情吗?都不是,原因正相反。我要写的东西太多,我的激情也太充沛,以致我踟蹰迟疑,不知如何下笔。现在我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又来到了香港,住在山顶上的一座高楼上,开窗见海,混混茫茫,渺无涯际。我天天早晨起来,总要站在窗前看海。我凝眸远眺,心飞得很远很远,多次飞越大海,飞到东瀛,飞到室伏佑厚一家那里,我再也无法遏止我这写作的欲望了。
我认识室伏佑厚先生一家,完全是一件偶然的事。约在十年前,室伏先生的二女儿法子和他的大女婿三友量顺博士到北大来参观,说是要见我。见就见吧,我们会面了。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异常好的:两个年轻人都温文尔雅,一举一动,有规有矩。当天晚上,他们就请我到北海仿膳去,室伏佑厚先生在那里大宴宾客。我这是第一次同室伏先生见面,我觉得他敦厚诚悫,精明内含,印象也是异常好的。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其实我们之间共同的东西并不多,各人的专行也相距千里,岁数也有差距。这样两个人成为朋友,实在不大容易解释。佛家讲究因缘,难道这就是因缘吗?
实事求是的解释也并非没有。1959年,日本前首相石桥湛山先生来中国同周恩来总理会面,商谈中日建交的问题。室伏佑厚先生是石桥的私人秘书,他可以说是中日友谊的见证人。也许是在这之前他已经对中国人民就怀有好感,也许是在这之后,我无法也无须去探讨。总之,室伏先生从此就成了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在过去的三十年内,他来中国已经一百多次了。他大概是把我当成中国人民某一方面的一个代表者。他的女婿三友量顺先生是研究梵文的,研究佛典的,这也许是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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