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得永久的悔(49)

2025-10-10 评论

高中毕业以后,到北京来念了四年大学,又回到母校济南高中教了一年国文,然后在欧洲呆了将近十一年,1946年才回到祖国。在这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内,我一直没有同董秋芳老师通过信,也完全不知道他的情况。五十年代初,在民盟的一次会上,完全出我意料之外,我竟见到了董先生,看那样子,他已垂垂老矣。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也非常激动。但是我平生有一个弱点: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感情。董先生看来也是如此。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把火,表面上却颇淡漠,大有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概了。

我生平还有一个弱点,我曾多次提到过,这就是,我不喜欢拜访人。这两个弱点加在一起,就产生了致命的后果:我同我平生感激最深、敬意最大的老师的关系,看上去有点若即若离了。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董先生退休了,离开北京回到了老家绍兴。这时候大概正处在十年浩劫期间,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顾不暇,没有余裕来想到董先生了。

又过一些时候,听说董先生已经作古,乍听之下,心里震动得非?剧烈。一霎时,心中几十年的回忆、内疚、苦痛,蓦地抖动起来。我深自怨艾,痛悔无已。然而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无法挽回的。看来我只能抱恨终天了。

我虽然研究佛教,但是从来不相信什么生死轮回,再世转生。可是我现在真想相信一下。我自己屈指计算了一下,我这一辈子基本上是一个善人,坏事干过一点,但并不影响我的功德。下一生,我不敢,也不愿奢望转生为天老爷,但我定能托生为人,不致走入畜生道。董先生当然能转生为人,这不在话下。等我们两个隔世相遇的时候,我相信,我的两个弱点经过地狱的磨炼已经克服得相当彻底,我一定能向他表露我的感情,一定常去拜访他,做一个程门立雪的好弟子。

然而,这一些都是可能的吗?这不是幻想又是什么呢?\"他生未卜此生休。\"我怅望青天,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1990年3月24日

吴雨僧(宓)先生

吴雨僧(宓)先生逝世后十二年,"文化大革命"泼到他身上的污泥浊水,已被完全洗清。他的亲属和弟子们会于陕西西安和泾阳,隆重举行"吴宓先生诞辰95周年纪念大会暨国际学术讨论会"。作为他的及门弟子,我虽然没能躬与盛会,但是衷心感慰激动,非可言宣。被污蔑、被诽谤只能是暂时的,而被推重、被怀念则是永恒的。历史上不乏先例。

将近60年前,我在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读书时,听过雨僧先生两门课:"英国浪漫诗人"和"中西诗之比较"。当时他主编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我忝列撰稿人名单中,写过一些书评之类的文章。因此同他接触比较多。工字厅"藤影荷声之馆"也留下了我的足迹。当时我和我的同学们对雨僧先生的态度是有矛盾的。一方面,我们觉得他可亲可敬,他为人正派,表里如一,没有当时大学教授们通常有的那种所谓"教授架子",因而对他极有好感。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对他非常不了解,认为他是一个怪人,古貌古心,不随时流,又在搞恋爱,大写其诗,并把他写的《空轩十二首》在课堂上发给同学们,从而成为学生小报的嘲笑对象。我们对他最不了解的是他对当时新文学运动的态度。我们这一群年轻学生,无一不崇拜新派,厌恶旧派。解放后有一段时期流行的"左"比右强的风气,不意我们已经有了,虽然是无意识的。所谓"新派"指的是胡适、陈独秀、鲁迅等文坛上的著名人物。所谓"旧派"则指的是以雨僧先生为首的"学衡派"。我们总认为学衡派保守复古,开历史倒车。实际上,我们对新派的主张了解得比较多,对旧派的主张则可以说是没有了解,有时还认为不屑一顾。这种偏见在我脑海里保留了将近60年。一直到这一次学术讨论召开,我读了大会的综合报道和几篇论文,才憬然顿悟:原来是自己错了。

五四运动,其功决不可泯。但是主张有些过激,不够全面,也是事实,而且是不可避免的。有人主张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足以矫枉。这个道理也可以应用到五四运动上。特别是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五四运动在基本上正确的情况下,偏颇之处也是不少的,甚至是相当严重的。主张打倒孔家店,对中国旧文化不分青红皂白一律扬弃,当时得到青年们的拥护。这与以后的"文化大革命"确有相通之处,其错误是显而易见的。

雨僧先生当时挺身而出,反对这种偏颇,有什么不对?他热爱祖国,热爱祖国文化,但并不拒绝吸收外国文化的精华。只因他从来不会见风使舵,因而被不明真相者或所见不广者视为顽固,视为逆历史潮流而动,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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