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不是十八天大楼棋艺最高的人。小学二年级时,我曾和七栋的一个高年级孩子一起向一位老人学棋。但学了几天,我对那种“专业化”的路子不感兴趣,不愿意打棋谱,背棋式,于是就半途而废了。另一个孩子则坚持了下去,后来成为国家级的棋手。他的大名好像叫范慧连,但我们都叫他的外号“小老范儿”。他不参与我们的“野战”,每天背着一书包棋书去上学,也是十八天的名人之一。我由于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棋的漏洞和俗手很多。遇到专业棋手,往往有败无胜。但我在下那种野路子棋的过程中所得到的收获,是一种全面的人生训练。比如说下棋不一定要赢,还有,怎样输才能不被人发现是故意相让,这些都是比下棋更深的学问^我高中一二年级时,棋力达到顶峰,可以算出十几个回合的变化,可以解开报纸上的征答题和街头的棋式。大学期间也罕遇敌手,但不经常下了。有一次中央民族学院工会组织擂台赛,我和女朋友去随便转转。女朋友不会下棋,但喜欢奖品,我就上前,一路过关斩将,一直杀败总擂主。出门时,女朋友抱着一大堆洗衣粉什么的,活像是被我抓住的不法商贩。
十八天大楼的棋风,不是教人怎样去战胜别人,征服别人,而是教人怎样与别人交流喜怒哀乐,怎样与别人和睦相处,怎样保持快活的生命状态8这些年来,我很少下象棋了,棋力已经低到小学时的水平了,但棋的精神却愈加深入我的心灵。胡适自称是一只“过河卒子”,我也感到自己已经渡过了某一道生命之河,正朝着人生的底线,默默地进击。
棋在盘外。
(此文收入《百年烟雨图》。)
《北大往事》一书中有很多好文章,我个人感触最深的是王岳川的《生命与学术》和周阅的《向死而生》,这两篇文章都讲到史成芳博士身患癌症顽强不屈的事迹。而今,史成芳以三十四岁的英年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当我在八宝山向史成芳的遗容望上最后一眼时,一句熟悉的话蓦地袭入我的耳鼓:“要赶紧生活!”
这是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保尔·柯察金所说的一句名言。不久前我看到有人撰文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一部坏书,因为它是斯大林时代的伪文学。我不能同意这样的观点。斯大林时代是不是应该全盘否定,这首先是一个大问题,就像奴隶社会、封建社会是不是应该全盘否定一样。如果没有斯大林使苏联在三个五年计划内成为世界第二工业强国,如果没有斯大林率领苏联人民以神圣的毅力和巨大的牺牲抵抗和消灭了法西斯,如果没有以斯大林精神创建的华约组织与美帝国主义的北约组织对峙了几十年,那么恐怕中国早已亡国灭种,轮不到任何人来对着伟人的背影指指点点了。与斯大林所保卫和拯救的人群相比,他的专制、他的内部清洗,他的个人崇拜所造成的罪过,毕竟是第二位的。更何况在斯大林时代,涌现出人类文学史上一批最壮丽的诗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之所以使千百万人流下热泪,并不是它宣扬了某种政治意识形态,而是它讲述了一个人如何面对生命——这一普通而又伟大的真理。保尔·柯察金是不是共产党员,这并不重要。退一万步说,即使他是一个纳粹法西斯,就凭他面对多种病魔,面对死亡,仍然为自己的理想而战斗不息,这本身就是值得尊敬的。对真诚和勇敢没有感情、没有体会的人,是理解不了保尔的,当然也理解不了今天的史成芳。
史成芳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纳粹。但是他最懂得要赶紧生活。我们北大中文系93级博士中共有黄凤显、漆永祥和我三名共产党员,我们都经常与史成芳谈笑。我向他请教过关于弗莱、关于本雅明等西方诗学问题,我们还一起探讨气功、八卦等中国古代文化。他身高骨大,长胳膊长腿。阿城的小说《棋王》中有个人物外号叫“脚卵”,我觉得放在老史身上也挺合适。我们几个党员都爱开点不甚髙雅的玩笑,老史的笑容总是一半很开心、一半很腼腆。我们那时都认为一位叫“老淫”的同学身体不好,谁也没有想到病魔会选中老史。当黄凤显书记告诉我时,我马上就联想到“残酷无情”几个字。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了史成芳和周阅不容易的婚姻生活。尽管我们这些巳经成了家的博士生都不容易,各有一本或数本难念的经,但老史和小周的经要比我们更难念一些。同时我又想到史成芳的学术课题恰好是研究时间意识,而今时间意识真的向他本人敲门了,我不知道这是上帝对他的奖赏还是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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