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宁静的一个夜,旧历戊戌年腊月二十三——即1899年2月3日,星期五,刚刚屠杀完戊戌六君子的满清朝廷正在祭灶*祷灶王爷到天上别弹劾他们的那些丑事,好让他们再统治大清帝国一百年二百年之时,在北僉西城的小羊圈胡同,一位正红旗的满族妇女忽然昏迷过去——她生下了满清文化最优秀的挽歌手,中国市民社会最杰出的摄影师,中国20世纪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老舍。
老舍的价值是超时空、超党派、超雅俗的。20世纪30年代他从海外一回国,就是公认的“笑王”,随后迅即跨入一流小说大师的行列。抗战期间,他是国共两党一致推举的文协主任。50年代,他热情歌颂共产党,热情歌颂新社会,今天看来,却一点也不显得极“左”,因为他不是用自己的舌头在歌颂,而是用自己的心灵在歌颂。当他所歌颂的现实发生了巨大的坍塌时,他既不“转向”,也不“忏悔”,而是像中外圣贤共同推崇的那样,用生命承担了别人所不愿承担的道义。
有些人喜欢给作家排座次,可是大多数作家的座次总是排不定。有人排鲁迅是小说家第一,便有人说鲁迅没写过长篇,而且《阿Q正传》属于通俗文学;有人排茅盾是长篇小说第一,便有人说茅盾是主题先行,概念化;有人排沈从文的小说最美、最永恒,便有人说沈从文的病句一大堆,而且虚伪、做作、色情狂;有人排金庸超越雅俗,举世无双,便有人说金庸是宣扬暴力、崇拜老人、迷信数字以及提倡一个男人娶七个老婆……只有老舍,他像《茶馆》里的王掌柜一样谦虚和气了一辈子,也从未有人用“第一”“第二”去恶心他,但不管你是工农兵学商还是地富反坏右,不管你从思想的、艺术的、内容的、形式的、人物的、语言的、乡土的、世界的……各种角度去衡量,要数中国20世纪一流的小说大师,谁也不能把老舍数到五个指头以外去,这就是老舍百年不衰的魅力,这就是老舍作品既畅销又长销的原因。
读了优秀的作品,往往便想了解作家的生活、作家的内心。老舍的内心充满了传统与现代的对立,尊严与屈辱的矛盾,快乐与痛苦的扭结。这些是作品中有所体现却又若隐若现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新近出版的《老舍全集》,弥补了以往各种老舍作品集在这方面的缺憾,特别是集中收入的老舍日记,展示了老舍对这个世界最直接的感受。鲁迅讲过,读大作家必须读全集。像老舍这样的文学家,不论《骆驼祥子》还是《茶馆》,都只是他精神世界的一个小部分。王掌柜一辈子“和气生财”,但谁想到他心底涌动着那么强烈的愤怒和对这个世界的决绝呢?全面地了解老舍,审视老舍,通过走进他的内心来体察百年来中国艺术家的命运所折射的中华民族的命运,也许是我们对于“百年前宁静的那一夜”最好的纪念。
一部戏剧能否成功,要看它的冲突;而能否永垂,则要看他的人物。这可说是除现代派以外所有戏剧的命运法则。莫里哀的杰作“成为欧洲各国的喜剧作家衡量自己创作的尺度”,能够跨越漫长的时空,经久不衰地上演于全球的大小剧场——仅《伪君子》一剧就在法兰西喜剧院三百年间上演了两千多场一一其关键因素就在于他创造出了一系列让人们没齿难忘的不朽的人物,而且一一几乎全部是扁平人物。
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这两个概念,自从被爱德华·摩根·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一书中提出以后,尽管受到不同的毁誉,但一直为人们所沿用,而且扩大到小说以外的其他文学体裁。
福斯特说:“17世纪时,扁平人物称为性格人物,而现在有时被称做类型人物或漫画人物。”莫里哀笔下出现的男女老少,无论贵族官僚、教士学者,还是商人掮客、工匠听差,差不多都是这种“可以用一个句子表达出来”的漫画式人物。他们出现在剧里,只是为了“表现一个简单的意念或特性”,甚至简直就是为了某一个固定念头而生活在种种的矛盾冲突之中。如《太太学堂》中的阿尔诺尔弗,就是一心要培养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无才便是德的老婆,他的乐善好施、自高自大,以及对付阿涅丝的种种“亡羊补牢”的戏剧动作,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用金钱换来的封建荣誉——在剧本里主要体现为夫权思想。而阿涅丝则是一个天真得如同她的名字(“AGNES羔羊”的意思是)一般的姑娘,以至十七岁了,还要问人“小孩子是不是从耳朵眼里生出来”。《司卡班的诡计》中的司卡班,其所有“阴谋诡计”都是体现他的见义勇为和睚眦必报,如同北京剪纸一样简单明快。他的朋友卡尔的两次出场,都只不过证明了他是司卡班的一个传声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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