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润集(51)

2025-10-10 评论

一个人能不能学好一种或多种外语呢?答案是肯定的。但是,并不容易,必须付出艰苦的劳动,费上极大的力量,才有可能。学习外语,同在世界上做任何事情一样,必须具有“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精神,浅尝辄止,是不会有什么成就的。根据我个人几十年的经验和观察,我觉得,学习外语学到百分之七八十,就很不容易了。想要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那就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至于百分之百,一个外国人万难达到。我常常打一个比方,每一种外语都有一个门槛,类似鲤鱼跳龙门的龙门。一群学到了百分之五六十、七八十的人,拥拥挤挤,聚集在龙门下面,都想跳过龙门,由鲤鱼变成了龙。有的人有天赋,又肯努力,经过了一段努力,甚至艰苦的努力,一下子跳过了龙门,变成了龙。有的人,不努力,或努力不够,再加上天赋的限制,一跳再跳,最终还是跳不过去,他只能终身停留在鲤鱼的阶段上,永远也成不了龙。

这个龙门的特点,每一种语言却不相同。大半不出现在实词上,而出现在虚词上。实词使用起来比较不太困难,而虚词则颇难。没有一个比较长期地使用这种语言的过程,特别是在口语方面,虚词是难以使用的,勉强使用也会让人感到别扭,甚至可笑。

德文的那过程不会例外。

我自己从高中起就开始学习德文。到了大学虽然总起来说是以英语为主,教授讲课都用英语,但是我主修的却是德语。后来到德国去住了整整十年,因此对德文可以说是有一些水平。有几年的时间,我唯一使用的语言就是德语。因为我住的那一个城市没有中国人,我的母语汉语只好退居幕后。一般人认为,德文是比较难学的一种语言。名词分阴、阳、中三个性,记起来颇感困难,常常发生张冠李戴的情况。动词虽然不像梵文那样复杂,但也不像英文那样干净利落(英文动词变化也有自己的难点,这里不谈)。但是,最困难的还在虚词,介词就是其中之一。

北大校友沈渊先生,在校时,专攻德语,毕业后几十年之久,从事与德语有关的翻译与研究工作,对德语有很深的造诣,理性认识与感性认识具备。积几十年之经验,完成了这一部《德语动词、名词、形容词与介词固定搭配用法词典》。沈先生抓住了德语虚词介词与实词的固定搭配问题,旁征博引,写成了这一部大著,可谓探骊得珠矣。唐诗:“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正是指的这种情况。从此以后,想跳龙门的德语学人有了一条捷径。我感到很欣慰,于是在眼睛几乎看不见的情况下,写了这一篇短序。

2000年1月29日

我曾发表过两篇《论撒谎》的千字文。现在我忽发奇想,想把撒谎或者说谎和说假话区别开来,我认为两者之间是有一点区别的,不管是多么微妙,毕竟还是有区别。我认为,撒谎有利于自己,多一半却有害于别人。说假话或者不说真话,则彼此两利。

空口无凭,事例为证。有很多人有了点知名度,于是社会活动也就多了起来。今天这里召开座谈会,明天那里举行首发式,后天又有某某人的纪念会,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事实上是不可能全参加的,而且从内心深处也不想参加。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都说实话的话:“我不愿意参加,我讨厌参加!”那就必然惹得对方不愉快,甚至耿耿于怀,见了面不跟你打招呼。如果你换一种方式,换一个口气,说:“很对不起,我已经另有约会了。”或者干脆称病不出,这样必能保住对方的面子。即使他知道你说的不是真话,也无大碍,所谓心照不宣者,即此是也。中国是最爱面子的国家,彼此保住面子,大大有利于安定团结,切莫把这种事看作无足轻重。保住面子不就是两利吗?

我认为,这只是说假话或者不说真话,而不是撒谎。

《三国演义》中记载了一个小故事。有一次,曹操率兵出征,行军路上缺了水,士兵都渴得难忍难耐。曹操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坐在马上,用马鞭向前一指,说:“前面有一片梅子林”。士兵马上口中生津,因为梅子是酸的。于是难关渡过,行军照常。曹操是不是撒了谎?当然是的。但是这个谎又有利于士兵,有利于整个军事行动,算不算是只是说了点假话呢?我不敢妄自评断。

有人说,我们在社会上,甚至在家庭中,都是戴着假面具生活的。这句话似乎有点过了头。但是,我们确实常戴面具,又是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现在各商店都大肆提倡微笑服务。试问:售货员的微笑都是真的吗?都没有戴面具吗?恐怕不是,大部分的微笑只能是面具,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取决于戴面具熟练的水平。有的售货员有戴面具的天才,有假微笑的特异功能,则能以假乱真,得到了顾客的欢心,寄来了表扬信,说不定还与工资或红包挂上钩。没有这种天才的人,勉强微笑,就必然像电影《瞧这一家子》中陈强的微笑,令顾客毛骨悚然。结果不但拿不到红包,还有被炒鱿鱼的危险。在这里我联想到“顾客是上帝”这个口号,这是完全不正确的,买卖双方,地位相等,哪里有什么上帝!这口号助长了一些尖酸刻薄挑剔成性的顾客的威风,并不利于社会上的安定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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