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难忘的事和人(14)

2025-10-10 评论

但是,这时候的施启扬,早已不是当年的施启扬了,他一心做官,眼里早已没有老同学了。在做官的热衷下,他曲学阿世,一路朝所学和所用变成两截的绝路走去。为了取媚当道,今天他搞出“刑法修正案”来保护“元首”、明天宣称“长期戒严合法”来维系政权;今天重申此时此地不宜组党来一党专政、明天声言调查局绝不会监听“立委”电话来掩护“锦衣卫”;今天表示台湾没有政治犯来歪曲事实、明天又大兴土木盖新监所来蹂躏人权……这样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为了做官,自我作贱,岂不太令人寒心了吗?

回想施启扬当年,在大学生李敖公开写文章给雷震《自由中国》半月刊的时候,他也匿名“扬正民”,写《一个大学生的信念与看法》,投稿给《自由中国》(《自由中国》第十七卷第七期),并偷偷去造访雷震(据1957年4月1日雷震秘密日记),可见当年的施启扬,尚不失其真诚的一面。但是曾几何时,人就变了人,变成了官场中人,丑陋不堪了。这是什么缘故呢?

多年以前,有一次施启扬跟我聊天,谈到老学弟朱石炎。他说:“朱石炎是司法界一个很正直的人,是不肯同流合污的,但是如果你把为了国家等大帽子来说动他,他也会糊里糊涂一起做同流合污的事。”如今施启扬变了,但他的本质又不是什么坏人,难道这种变化,是被国民党套上为了国家等大帽子吗?我但愿如此。

杜甫《秋兴八首》有句是:“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施启扬与我同岁,出生晚我十天,同学少年,而今“自贱”如此,想来不无怅惘。台湾是小地方,施启扬卖身投靠国民党,“五陵裘马”亦不可得,至多只是讨个姨太太终老而已,何苦来啊!这是“自轻肥”吗?非也!“人焉瘦哉”耳!1988年12月19日

附录一一个大学生的信念与看法(施启扬)——读《大学教育的悲哀》有感(编者略)附录二从歌德学院到海德堡大学(施启扬)(编者略)

裴老爷子一生做官,官衔甚多。他黄埔三期毕业,官拜中将,人称裴将军;又任军事委员会云南行营政治部主任,人称裴主任;又任云南省党部书记长,人称裴书记长;又任军事参政院总务厅厅长,人称裴厅长;又任昆明市市长,人称裴市长;又任三民主义青年团云南省支团部干事长,人称裴干事长;又任“中国电视公司”常驻监察人,人称裴监察人;又任“立法委员”,人称裴委员……虽然有这么多五花八门的称呼,但在我们的大厦里,芳邻从牙医张太太以下,都称他作裴老爷子。这个称呼免掉了官衔,变得敬老而亲切,裴大官人也就在邻居和管理员中,变成了裴老爷子。

在大厦中,我住在十二楼,正是住在八楼的裴老爷子的楼上。我和他做了十一年的邻居,可是从没讲过一句话;见面、同电梯无数次,从没打过一次招呼——我对国民党老帮子全无好感,他们对我也一样,所以古人“天涯若比邻”,我们却“比邻若天涯”。不过,每年选举住户代表参加大厦管理委员会,我总暗中投裴老爷子一票,逼他管点事。“立法委员”,对应付警察之类的牛鬼蛇神,还是有点用的。李登辉做台北市长时,有一次,找上大厦中庭花园的麻烦,经裴老爷子坐镇,其怪遂绝。相对的,选住户代表,裴老爷子却绝不投我的票,所以我年年落选——大厦邻居深知李敖乃一刁民,敬而远之为妙。

裴老爷子满头白发,但是梳得很整齐,虽然七八十岁的年纪,但是出入理发厅马杀鸡,日以为常。裴老太太好像也心知肚明,懒得管他。裴老太太是美人,从她孙女的神韵上可想象当年。我在台中寻访史料,在杜致勇的天花板上,找到杜聿明将军当年同裴老爷子裴老太太的照片,顿时灵感交集。这些人物,我跟他们素昧平生,但是历史与新闻、过去与现在、青年与衰老、兴亡与荣枯,种种对比,却常常交汇在我思绪里。有一次,我半夜翻看沈醉将军在大陆写的《军统内幕》,看到国民党特务头子毛人凤跟裴老爷子的神秘关系,那时正值沈醉从大陆写信来给我,我一边看一边心里就想:沈醉写裴老爷子那些往事的时候,绝没想到,裴老爷子就住在我楼下;而在楼下午夜梦回的裴老爷子,做梦也想不到,在楼上,有个下笔无情的历史家,正对他们当年在大陆如何祸国殃民,研究得一清二楚呢!

又有一次,我半夜翻看1934年的《中国国民党年鉴》,在(丙)230页看到云南省党务指导委员会三巨头,执行委员龙云、监察委员卢汉之下,赫然就是书记长裴老爷子。我一边看一边心里就想:裴老爷子出道可真早!他在云南做地头蛇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第二天清早,我下电梯,裴老爷子穿着花格子西装,打着红领带,叼着雪茄烟,悠闲地坐在大厦门庭的椅子上,等着去“立法院”聊天。我瞄了他一眼,心里一直笑:“老家伙,昨天半夜又碰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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