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物语(23)

2025-10-10 评论

    我瞪着眼看着护士。
    “那还不死?”护士伸个懒腰。
    “谁拔的?”我半天才问。
    “我怎么会晓得?唉,你把门关上!这点暖气还不够你往外放!……看着我做什么?告诉你她死了嘛!”
    朱阿姨死了。我沿着空荡荡的走廊往楼梯走。一个人也没有,一个观众也没有了。真的是散了戏。我觉得我很瞌睡。
    清早我去找韦志远。那个板凳还是空着。我踩着死竹叶穿过死竹林,去敲他那猪圈宿舍的门。韦志远把门从里面拴住,敲得我手指骨头都快碎了,门才开条缝。门缝里是韦志远和平鸽一样的脸,斗鸡眼不看我,看我的背后。
    我跟他说有人把朱阿姨害死了。他说他知道了。他不像一清早刚爬起床的人带一股臭烘烘的暖气。他冰冷的清醒。
    我说外面好冷,我要进去。他说你不能进去。我说我一定要进去,他说你走开。我说我非进去不可,他说你给我滚蛋。
    门关上了。我突然感觉韦志远的屋里不只他一人。我跑到后面窗户,窗户糊了报纸。一看,报纸是昨天的!拾废纸的小老头把废纸梱子堆在墙边,我把它们摞起来,爬上去。我现在是站在窗台上了。伸手可以构到瓦缝里吊着的一束灰尘结的黑絮。
    窗子顶上有一条缝是报纸没能遮住的。我踮起脚把眼睛构到那条缝上。屋顶四周堆满了书,全是赤膊书,没有封皮。韦志远蹲在屋中央,把一本书一页一页撕下,填进小火炉里。我眼睛向屋的各个角落搜索,屋里的确只有他一个人。我还感觉什么地方肯定有另一个人。
    这时我看到了他的床。床也是冰冷的清醒,床中央有块皱巴巴的绿色。我认出来了:那是朱阿姨的手帕。朱阿姨一身给剥得净光,只有头发上系着这块手绢,一直系着,一定是她在吞安眠药前能想到的唯一的打扮。
    韦志远始终没抬头来发现我。他就那样安安静静,一页页地把书塞进炉子。
    我跳下废纸的垛子,沿着黄白黄白的死去的竹林往回走。死竹叶在我脚下响得好急。快出竹林子,我回头,看见韦志远屋顶的铁皮烟囱里飞出灰白的纸灰,有些片儿大,有些片儿小,在灰白的天空里不断翻身。
    年过后,韦志远辞职回乡下去了。我有时会坐到他那个板凳上,学他的样光看人的脚。我成了个更不响的人。

我直到现在还会梦见那回字形院子。院子之所以成回字形,很简单,因为一座房在中央,院墙几乎等距离地给房四周留出了空地。我记得黑影来到这个院落的时候,这家人房檐下吊的腊肉、腌猪头、咸板鸭都只剩了一根根油腻的绳子,结了油腻腻的灰垢,空空地垂荡。
    穗子在一个四月的早晨站在这些肥腻汗垢的绳子下刷牙。她不知道再过几分钟黑影就要到来,给她带来一个创伤性的有关童年的故事。在黑影到来前,我们还有时间来看看这个叫穗子的女孩的处境:穗子的父亲在半年前被停发了薪水,她给母亲送到外公家来混些好饭,长些个头。穗子在半年里吃的米饭都是铺垫在腌肉腌鸭下蒸熟的。她吃到最后一个鸭头的时候,有了个重大发现:如果把骨头嚼烂,那里面会出来一股极妙的鲜美。
    现在黑影还有几十秒钟就要出场。穗子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涮着喉咙深处,把她昨天晚上从鸭头骨髓中提炼的绝妙鲜美彻底涤荡掉了。她低下头把嘴里的水吐进阳沟。她从来想不通为什么外公把别人叫做“阴沟”的沟称为“阳沟”。就在她玩味“阴沟阳沟”时,一小团黑东西落在了沟底。穗子见了鬼一样尖声叫起来。
    外公跑出来,看着那团动弹不已的黑玩意在穗子吐的白牙膏沫里。外公说:“我日他奶奶,还不跌死了!?”他蹲下来,浑身骨节嚼豆一样地响。然后穗子一步一步走近,看外公手里拎了一只全身漆黑的小猫。
    多年后穗子认为她其实看见了幽灵似的黑影在屋檐破洞口一脚踩失的刹那,同时是一声阴曹地府的长啸,四寸长的黑影在屋檐和阳沟之间打了个垂直的黑闪。
    外公拎着凶恶的黑猫崽,胳膊尽量伸长,好躲它远些。他伸出左臂,样子像要护住穗子,或阻止穗子近前。外公告诉穗子,这是一只名贵的野猫,至少八代以上没跟家猫有染过。“你看它的爪子,根根指甲都是小镰刀,给你一下就是五道血槽子。”外公拎着四只爪子伸向四面八方的野猫崽,同穗子都没了主意,都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穗子刚刚想说:把它扔回沟里去吧。但她突然看见了它那双琥珀眼睛,纯粹的琥珀,美丽而冷傲。她说:“它是我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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