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物语(85)

2025-10-10 评论

    打开一个,里面是满满一饭盒“萧山萝卜干”,第二个饭盒上面缠了胶布,撕开来一看,又是一盒萝卜干。谁风凉地笑起来,说这回够小黄吃到复员了。黄小玫犯了错误似的,眼睛也不抬了,说:“我妈妈知道我最爱吃这个。”她把饭盒朝大家让着,“吃吃吃,每人多抓点!”谁说走喽走喽,学习喽。现在政治学习比萝卜干味道好了。那盒缠胶布的饭盒里有张小字条,打开读了才知道母亲意思。她嘱咐女儿一定要把这一饭盒萝卜干送给那位教员。黄小玫没有照办。她有一点意识到,假如照办了会比较荒诞。
    又一批新兵来的时候,老兵和老老兵都改变了审美观和廉耻观,都不再为束平的胸脯自豪。她们发现在男、女一同上舞蹈课时,胸脯上那点颤动招来了男兵们魂飞魄散的一瞥,她们随之也有了魂飞魄散的剎那。她们托人去上海买一种胸罩,两个鼓凸被一圈圈密实的针脚行纳成两个靶子。因此在萧穗子这批兵熬成老老兵那年,她们突然又来了一度青春发育,个个胸脯挺出生硬的曲线。这天更过分的事件发生了。谁在晾衣绳上发现了一个垫了海绵的乳罩,并心虚地盖在一块毛巾下。偏偏赶上三极风,毛巾吹落了,把它给暴露出来。女兵们一批批跑来看,看它多么不要脸,竟垫出了两毫米的丰满度。黄黄的旧海绵是化妆用的,缝得又蠢又粗,做贼一样完成这点针线活也是不易。女兵们相互都不敢对眼,怕眼睛稍不磊落会引起怀疑,或让人认为自己在找别人疑点。
    傍晚所有的衣服都被收走,只有这个乳罩还挂在绳子上示众。都知道灰蓝的暮色里潜伏着多少眼睛,看它到底属于哪个败类。一场薄雨后,它湿淋淋的耷拉着,畏罪瑟缩似的,更是一副贱样。快要熄灯的时候,萧穗子和另一个女兵从隔壁院子的卫生室回来。走上天桥,见一个人在桥栏杆上压腿。黄小玫。没什么奇怪,女兵们喜欢在天桥上压腿,聊天,磕瓜子,顺便观看天桥下的巷子景观。两个女兵只说快熄灯喽,还练吶。黄小玫立刻放下腿。如果街灯再亮些,她们会看到她脸上有个热切愿望,把她们留住的愿望。但她们实在对她太不感兴趣了。若稍有一点兴趣,会明白她压腿所取的角度是有目的的。那个乳罩在一盏路灯的余光中不像白天那样脏兮兮的,而是白得晃眼。
    谁也不知道,当所有人都已放弃追捕时,黄小玫仍在狩猎。熄灯后乳罩的主人一定会出现,黄小玫对此很有把握。她想邀请穗子她们和她一块儿看好戏,让她多两个眼证。夜晚冰冷黏湿,典型的成都冬夜。黄小玫原本就过分丰厚的头发在湿气里彻底伸张开来。此时谁若看见她,真会给她蓬起的头发吓一跳。冰冷黏湿的初冬侵透了她的绒衣,衬衣,然后就在她血液里了。这点苦头她是能吃的,耐心也足够。每年例行的身体检查,她就是凭着耐心等到最后,然后混进妇科档案室,和某个护士搭上讪,偷看到其它女兵的检查记录。并不是每个人的检查结果都值得看,看都是看那些平时最得势,最作贱她的女兵。她得看她们那个关键栏目里,是否也填写着和她的一样的“未婚形外阴”。
    黄小玫从不拿某人的核心秘密去攻击或报复。正如此刻,她在稠厚的冬雾里等候她的猎物,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猎获这些秘密出于什么动机。她也不知道,在几年后,辉煌起来的她将把这些事情当笑料讲给萧穗子听,而穗子会心里发寒,半晌无语。穗子没想到她会如此阴暗。又过一些年,穗子觉得她的阴暗情有可原,因为她必须时刻准备着,一旦侮辱不可承受,她能亮出一颗咬人的秘密牙齿。黄小玫不能不准备,她知道一切无法追究的丑恶怀疑最终都会在她这儿落定。她已经感到人们的怀疑在那天下午开始转向,在傍晚渐渐指向她。对于曲线的可怜巴巴的妄想大多数女兵都有,大家却要以她黄小玫来判决这妄想。黄小玫开始打哆嗦。成都的冬天是阴险的,柔柔的就把你冻伤。
    黄小玫多肉的手从在这个时节开始红肿,皮下渐渐灌浆,饱满,然后,在某个夜晚暖和的棉被里,它们将一个接一个迸裂,达到最后的成熟。去年的疼痛复活了,开始细微地拱动,咬着她的手指,脚趾。但她还是坚守,她相信不会白守一场。叫池学春的男声独唱演员在全国走红是七十年代末。池学春出奇的高大,出奇的英俊,也出奇的儒雅。那时没人运用谦谦君子这个词,若用是该往池学春身上用的。平时男兵们下流起来,他总是疏懒一笑,嫌他们脏了他的耳朵。他像是不知道众人给黄小玫的待遇,偶然在洗碗池或锅炉房碰到她,都微一撤步,细声说你先来。池学春曾有个开医院的祖父,所以他是小半个医生,谁得病他都慢条斯理讲出不少理论。男女舞蹈演员都很喜欢他,喜欢他一面给他们针灸一面慢悠悠地,带点口吃地神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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