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跑到一垛柴后面,赵蓓正在练琴。牠把前爪往她肩上一搭,嗓子眼里怪响。“死狗,疯!”赵蓓说。她不懂牠那满嘴的话。牠扯一扯颈子,“呜”的一声。颗韧好久没这样凄惨地啼叫了。赵蓓顿时停住琴弓,扭头看牠。这才看见牠叼来的那只鞋。她认出这草绿的,无任何特征的军用胶鞋是小周的。颗韧见她捧着鞋发楞。牠上前扯扯她的衣袖,同时忙乱地踏动四爪。赵蓓跟着颗韧跑到河滩,齐人深的杂草里有匹安详啃草的马。再近些,见草里升起个人。赵蓓叫:“小周!”听叫,那人又倒下去。赵蓓将小周被磨去一块头皮的伤势查看一番,对急喘喘跑前跑后的颗韧说:“去喊人!”颗韧看着她泪汪汪的眼,不动。任她踢打,牠不动。牠让她明白:牠是条狗;狗是喊不来谁的。赵蓓很快带着卫生员和冯队长来了。小周的轻微脑震荡,以及严重的头部外伤十天之后才痊愈。
十天当中,我们在交头接耳:“你说,颗韧为什么头一个去找赵蓓?”“你说,颗韧是不是闻出了小周和赵蓓的相投气味?”我们都怪声怪气笑了,同时把又憨又大的颗韧瞪着,彷佛想看透牠那狗的容貌下是否藏着另一种灵气,那洞悉人的秘密的灵气。颗韧疏远了我们。牠不再守在舞台边,守着小周那大大小小一群鼓。牠给自己找了个事做。牠认为这事对我们生硬的军旅生活是个极好的调剂。牠很勤恳地干起来。牠先是留神男兵女兵们的眉来眼去。很快注意到一有眉眼来往,势必找到借口在一块讲话。再往后,这对男兵女兵连废话都讲完了,常是碰了面便四周看看,若没人,两人便相互捏捏手,捏得手指甲全发了白,才放开。在行军车上,男兵女兵混坐到一块,身上搭伙盖件皮大衣,大衣下面全是捏得紧紧的一双双手。有次颗韧见一车人都睡着了,车颠得凶猛,把大衣全颠落,那一双双紧缠在一起的手都暴露出来。却没人看见,独独颗韧看见了。
颗韧每晚是这样忙碌的:牠先跑进女兵宿舍,在床边寻觅一阵,鼻子呼嗤呼嗤地嗅,然后叼起一只红拖鞋(亦或是绿拖鞋、粉拖鞋、奶白拖鞋),飞快地向男兵宿舍跑。牠不费事就找到了他那个跟红拖鞋的主人暗中火热的男兵。颗韧仔细将女兵的拖鞋搁在男兵床下,既显眼又不碍事。然后牠连歇口气都顾不上,立刻叼起那男兵的一只皮鞋(亦或棉鞋、胶鞋、舞鞋),再跑回女兵宿舍,将男鞋摆在那女相好床上。有时颗韧兴致好,还会把鞋搁进被窝。再就是牠心血来潮,不要鞋了,改成内裤或乳罩。到了内裤这一步,我们就不再敢偷偷甜蜜了。我们开始感到大祸临头。谁也没往颗韧身上去想。开始大家都假装是粗心,错拿了别人东西,找个方便时间,把东西对换回来便是。久了,这样的对换便给男女双方造成一份额外的接触。于是,浑沌的大群体渐渐被分化成一双一对,无论我们怎样掩饰,怎样矢口抵赖,这种成双成对仍是一日比一日清晰。
我们困惑极了,想不出自己的体己小对象怎么会超越我们的控制,私奔到男兵那里。我们甚至想到“宿命”和“缘分”之类的诠释。当这样奇事发生得愈加频繁时,我们不再嘻嘻窃笑,我们感到它是个邪咒;它将我们行为中小小的不轨,甚至仅仅是意念中的犯规,无情地揭示出来。我们怎么也没想到颗韧。是牠在忙死忙活地为我们扯皮条。牠好心好意地揭露我们的青春萌动,同时出卖了我们那点可怜的秘密。牠让我们都变成了嗅来嗅去的狗,去嗅别人发情症候。没有颗韧的揭示和出卖,我们的出轨应该是安全的。在把内裤和乳罩偷偷对换回来时,我们感到越来越逼近的危险。
然而我们控制不住,这份额外的接触刺激着我们做为少男少女的本能。在恐惧中,我们尝试接吻,试探地将手伸到对方清一色的军服下面。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是颗韧这狗东西使我们一步步走到不能自拔的田地。颗韧也没想到,牠成全我们的同时毁了我们。终于有一对人不顾死活了。半夜他俩悄悄溜出男女宿舍,爬进行军车。我们也悄悄起身,冯队长打头,将那辆蒙着厚帆布的车包围起来。黑暗中那车微微打颤。我们都清楚他俩正做的事,那是我们每个人都想做而不敢做的。只有让他俩把事做到这一步,我们才会像一群观看杀鸡的猴子,被諕破胆,从此安生。我们需要找出一对同伴来做刀下的鸡。我们需要被好好諕一諕,让青春在萌芽时死去。冯队长更明白这一点,他的青春在二十年前就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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