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跑到门台阶上的颗韧楞住。牠想再看我们一眼,再看小周一眼。牠不知道自己半个身子已经被打掉了,那美丽豪华的尾巴瞬间便泡在血里。疼痛远远地过来了;死亡远远地过来了,颗韧就那样拖着残破的后半截身体,血淋淋地站立着。牠什么都明白了。我们全发出颗韧的惨叫。因为颗韧一声不响地倒下去。牠在自己的血里沐浴,疼痛已辗上了牠的知觉牠触电般地大幅度弹动。小周白着脸奔过去。他一点人的声音都没有了,他喊:“你先人板板你补牠一枪!”他扯着屠夫班长。
班长说:“老子只有二十发子弹!……”小周就像听不见:“行个好补牠一枪!”颗韧见是小周,黏在血中的尾巴动了动。牠什么都明白了:我们这群士兵和牠这条狗。小周从一名兵手里抓过枪。颗韧知道这是为牠好。牠的脸变得像赵蓓一样温顺。牠闭上眼,那么习惯,那么信赖。小周喂了牠一颗子弹。我们静下来;一切精神心灵的抽搐都停止了。一块夕阳降落在宁静的院子里。大爷吱嘎吱嘎拉着粪车走了。
小周年底复员。他临走的那天早上,我们坐在一块吃早饭。我们中的谁讲起自己的梦,梦里有赵蓓,还有颗韧。小周知道他撒谎。我们都知道他撒谎。颗韧和赵蓓从来不肯到我们军营的梦里来。不过我们还是认真地听他讲完了这个有头有尾、过分完整的梦。
(注:本章又名“士兵与狗”。)
她拿了解溲的工具就往帐篷外面跑。刚降过露水,草地一股腥气。她跑了五分钟,一头扎进一人高的黑刺巴丛,才开始用小洋镐刨坑。“女子牧马班”的女娃们就在帐篷边上刨坑,说万一碰上男人,就用洗脸帕子把脸蒙上,只要不给他看见脸,天下屁股都一样。可她不行,胀得多慌都得找片林子或草丛。
坑刨了一尺来深,她开始用小洋锹出土。一个月一次的“办公”,坑得挖深些。不然牧马班的两条狗会把脏纸拱出来,到处拖,才要臊死人。
她骑着坑蹲下,才顾上四处打量,看看有没有狼或者豺狗打她埋伏。就在她蹲着的一会工夫,天亮透了。牧马班的女娃儿们说,小萧排长跟我们做野人时间长了,就学会屙野屎了,恐怕那时候回成都进军区的高级茅房,倒不会屙了。
女娃子们叫萧穗子“小萧排长”。发现她比她们最年轻的还小半岁,就叫她“青沟子排长”(意指小孩屁股上才有块青)。她们知道她天天巴望离开这里,回到有高级茅房的城里去。她在这里体验生活,也让她们烦得很,每个人都要假装讲卫生,再渴都要用珍贵的水来洗脚。好处也是有的,因为她是场部的客人,军马场每隔一天派人送一条羊腿或一桶牛血旺,有时还送洋葱、莲花白。女娃子们一餐能吃一桶牛血旺煮洋葱。
黑刺巴一阵响动,大颗的露水冰冷地落下来。萧穗子猛地回头,没见什么,又蹲回原状。苦就苦在这里,一有风吹草动,前面腿蹲得多麻多酸也白搭。她想,学牧马班吃脏手指捻的面条、脏巴掌拍的饺子皮都不难,难的是吃完之后眼下这一步。
这回她明明听见了响动。出帐篷太急,只顾拿镐和锹,偏偏忘了“五四”手枪。只要“响动”往前一扑,她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她不动声色地蹲着向一侧挪步,手指去够扔在一米外的洋镐。“响动”却在朝另一侧挪步。她庆幸刚才是白蹲一场,不然步骤会复杂许多。她一手束皮带,一手把镐锋调整成拼刺状态。跳舞蹈的“青沟子排长”军事素养差得很,扎个白刃战架势还是有模样的。
她瞪着“响动”。
“响动”也瞪回来。这时远远地传来狗叫。跟夜牧回来的狗正往这里跑。萧穗子缓过一口气,咽一口唾沫,转脸叫两个狗的名字。等她回过头,手里武器坠落到地上:对面的黑刺巴深处,出来一个脸庞。萧穗子十八岁的小半生中,从未见过比它更可怖的脸,颜色就是隔夜的牛血旺。
事后牧马班说“青沟子排长”叫得比狗还响。大家提着“三八”老套筒跑出来,以为狼在撕她。女娃儿们很快把一个人从狗的纠缠下解救出来,绑上绳子。
萧穗子这才看清被牧马班捆绑的是个女人。又厚又长的长发鳔着灰垢,乌蒙蒙的毫无光泽。她两个眼珠子让陈牛血旺的紫红色衬得又白又鼓,成了庙前的门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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