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学·余秋雨·与北大学生谈中国文化(52)

2025-10-10 评论

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诗经》就像一种平原小合唱,而屈原,却不要合唱,只有个人;不要世俗,只想超迈;不怕孤独,只想远行。

与诸子百家相比,屈原也与他们很不一样。诸子百家中很多人都有一种“大道尽在我心”的导师形态、教主形态,像一尊尊雕塑一样珏立在学生、门徒们面前,等待他们提问,然后由自己作出解答。屈原正好相反,他觉得自己有浑身的问题得不到解答,他完全不知道用什么去训导别人。他要呈现的是自己内心的全部苦恼、哀怨、分裂。他没有雕塑般的坚硬,而有一种多愁善感的柔软。他不认为世间有多少通用的哲理,只担忧杜鹃叫得太早,群芳谢得太快。

我这么一说大家都听出来了,这么一个孤独人物的出现,看似偶然,却与《诗经》和诸子百家都划出了鲜明的界线,因此,他是一个重要的文化里程碑。

丛治辰:《诗经》作为中华先祖的歌吟,确实是一种集体话语,我觉得这可能与黄河流域的地理环境有很大关系。我们的早期文明长期活跃在黄河流域的旷野千里,那里适合于聚族而居、相邻而居;而在屈原被放逐流浪的地方,交通不便,物产又丰裕,适合满足个体生存,于是就容易产生个体化的诗。秋雨老师您也说过,《诗经》第一次告诉我们,什么是诗;而屈原第一次告诉我们,什么是诗人。

余秋雨:诗人是一种个体精神的审美自立。诗人的自立与思想家的自立不同,需要有一种自然环境的诱发,或者说,有一种天人之间的互动。你说到他的流放地交通不便,物产不乏,滋长了个体生存,这说得不错。我可能更看重他流放地的另一种环境,例如树木幽深处的花开花落,奇山怪水处的似梦似幻,巫风浩厚处的神人对话,大江险峻处的力量气势……

正是这一切,熏陶着他,塑造了他。结果,像《诗经》那样的黄河流域的“平原小合唱”,也就变成了长江流域的“悬崖独吟曲”。

万小龙:说到这里我想应该把“诗人”做另外一种解释:并非只是一个写诗的人,而是一个在生命整体上充满诗人气质的人;不是以一种哲理的方式讨论生活的人,而是以高度敏感来表达内心、灵魂以及对外部世界的特殊感觉的人。

余秋雨:把自己的生命彻底诗化的人物,在屈原之前还没有出现过。其实直到现在,我们还能看到两种诗人。一种就是你所说的只是“写诗的人”,看到云,看到水,他就冒出了写云、写水的诗句;另一种人则相反,他本身就是诗,比他写出来的诗更像诗。他的思维、情感以及待人接物的方式,都是一团痴迷的天籁。他有点怪异,很可能不擅长交际,大家都不愿意把太多的荣誉交给他。结果,“诗人”的桂冠,常常落到了第一种人,也就是“写诗的人”头上。

顺着这个话题我想起一件小事。两年前我看到一些文章和著作在论述二十世纪的古体诗,有的以内容的重要性来排名,有的以作者的社会地位来排名,我觉得不妥,便自己动手排了一至十名。出乎很多学者的意料,我排列的中国二十世纪古体诗作者名次,第一位是郁达夫,第二位是苏曼殊,原因就在于他们在骨子里就是诗人,而不仅仅是“写诗的人”。我一排出来,很多深谙此道的研究者都点头了。原来他们也知道其中深味,却没有胆量避开重要人物和重要话题。

其实,诗人就是诗人。不承认这一点,就不会有诗的时代。

余秋雨:从今天开始,我要花费较多的时间与大家一起讨论中国文化史上另一个重要人物,他就是司马迁。他不仅仅是一个杰出的史学家,而是一个改变了我们所有中国人的人。是他,使每一个中国人成为“历史中人”。

中国有一套完整的《二十四史》,过去曾被集中装在檀香木的专门书柜里,既气派又堂皇。这套卷帙浩繁的史书所记朝代不一,编撰人员不同,却有相同的体制。这个体制的设计者,就是司马迁。因此,我们也可以把他看成是《二十四史》的总策划。

有了他这个起点,漫长的中国历史有了清晰而密集的脚印。这个全人类唯一没有湮灭和中断的古文明,也有了雄辩的佐证。但是,正当我们一次次为这种千年辉煌欢欣鼓舞的时候,会突然安静下来,像被秋天的凉水激了一下,使我们清醒,因为我们看到了整部历史总策划的身影,那是一个脸色苍白、身体衰弱的男人。

他以自己破残的生命,换来了一个民族完整的历史;他以自己难言的委屈,换来了千万民众宏伟的记忆;他以自己莫名的耻辱,换来了华夏文化无比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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