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是啊,现在到处都是越来越空洞的排比套路。
为了讥讽一下现代套路,我们不得不向汉代的司马迁求援。让他告诉大家,自古以来的好文章,都不喜欢那种整齐的形容、排比、对仗。其实《史记》里也不是没有骈句,但却获得了严格的控制。因此我要向你们提出建议,你们在写作中如果不小心突然想出了几句对仗的句子,一定会很高兴,但是要注意,绝不能过分。两句就是两句,不要凑成四句,如果凑成了四句,那也千万不要让它们全押韵。全押韵很容易,但就变成假的了。世间文字,过巧即伪。司马迁的《史记》里有一段,四字句,全押韵,后来的学者就判断说,这是别人插进去的,因为大家知道司马迁不会傻到这种程度。
牧笛刚才说到的演讲上的僵硬套路,听上去让人讨厌,却是出于一种不自信。现在很多官员报告的套路,远比你所说的演讲比赛严重。全讲千篇一律的话,却又响亮。我们是一个不善于演讲的民族,再加上多少年来教条主义、本本主义的熏陶,一开口就轻松不了,也自我不了,不得不抓住那些亮闪闪的坚硬扶手,但是又想掩盖,因此特别大声。这就形成了一个规律:演讲时的语言越整齐、越响亮,就越没有自信;反之,越朴素、越从容,就越有底气。
金子:我记得在小学五六年级稍微有一点语文基础以后,老师会让我们买很多的经典作文,背里面的形容词、成语,然后用它们造排比句、对偶句,要押韵。这种大环境下的文化教育,对造成当今的这种状况有影响吗?
余秋雨:有,正是这样教育的结果,加上一种上下沿袭的官场生态,更使这种文风变得合法,广为传播,得不到任何控制。所以我想,你们年纪还轻,是不是一起来做这件事,做司马迁、韩愈、柳宗元、胡适、鲁迅他们做过的事情,“文起八代之衰”。
除了中国的文学前辈外,我还想用法国作家雨果的例子来勉励你们。法国漫长的古典主义传统中也积累了大量华丽、刻板、削足就履的文字模式和戏剧规程,一度还被看成是上层社会的文明标志。连莎士比亚的戏在巴黎演出,也因为有不少生活中的普通语言而被拒绝,认为“太俗”。雨果决心冲破这一精致的罗网,花了极大的努力与巴黎民众的审美习惯搏斗,甚至组织起了一支青年文化“铁军”,领头的就是戈蒂埃,后来现代派诗人的代表者。大家知道雨果终于胜利了,在雨果之后,法国成了现代艺术最有创造力的中心。
我们现在的语文套路,既比不上雨果面对的法国古典主义,又比不上中国古代的骈文,因此更不值得留恋。
诸丛瑜:我觉得这种令人厌烦的文风还是与教育制度有关。很多语文老师也许并不是不知道这样一种体例对文学本身是一种伤害,但我们用标准化考试来衡量本来不可以标准化运作的文学,所以老师才教学生这样做。中国的这种“考试文化”,可能在世界上也已经成了一种特殊现象。
余秋雨:对,考试制度是一种诱导。明清以后的八股文,就是科举考试培养出来的怪胎。
好,说过了一系列现代的反面现象,我们可以回到司马迁的写作特色了。他一路朴素,反而使他的叙事魅力毕现,使叙事中的悲剧美和喜剧美毫无修饰地感人至深。他向我们证明,中国语文的最高本领是质朴叙事,而不是抒情铺陈。在质朴叙事的过程中,司马迁还会有一些警句、格言式的点化之笔,提挈全篇。这也就使质朴与哲理Ⅱ乎应。
我想临时问一下各位,《史记》中有哪一些话,被你记住了?
金子:我想到了《屈原列传》中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两句话就把屈原的形象描述得淋漓尽致。好像它们只能出自屈原之口。
王安安:我发现一个规律——一个句子里动词比较多的话,就会很生动、简洁、直指人心。比如,司马迁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士为知已者死,女为悦已者容”,这些句子里充满了动词,从戏剧的角度来看,它们是充满动作性的。人在对动作性的体验和感受当中,能够获得一种快感。
余秋雨:对,动词会使文字出现生气。因此我们要寻找的警句,最好是一个个“行为结构”。
魏然:司马迁的名言警句,常使我一看到就想起相关的故事和图景。比如“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会让我想到范蠡、文种、越王勾践,甚至会想到西施;“图穷而匕首见”、“风萧萧兮易水寒”让我想到荆轲。我们每当引用这些名言警句的时候,都会面对它背后体现出的一个故事,一个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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