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作象征性的示范,我在这里要引入一首诗作。它为“人类生态”找到了一个最成功的直觉形式,很值得一读。
这就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写一头在动物园栏杆内转圈的豹子的诗——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铁栏,
千条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的舞蹈围绕着一个中心,
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里尔克找到的直觉形式是人类之外的,但这样别致的直觉形式反而更强烈地表现了“人类生态”和“人生意识”。这头豹子非历史、非政治、非道德、非科学、非学术,既是一种“人化的自然”,又是一种自然化的形式,冲击着人们的审美直觉。
这便是有关艺术创造的一个动态定义。
对于情节性的作品来说,“人类生态”的具体形式,就是一个一个的人生。
人生,这个最普通不过的概念之所以要在艺术创造论中郑重推出,是因为大多数艺术家虽然不能不表现人生,却总是只把它放在背景地位或次要地位上,造成普遍的本末倒置。
有人会说:这无非是在重申艺术要表现人。是的,但又不尽然。我们在这里不是一般地谈论人,而是在强调人生。
人生,是人的历史性展开,是人的动态发展流程;人生,是人创建自身价值的过程,离开了这个过程,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人;人生,是人自我选择的长链,离开了这条长链,便没有人的存在,更没有人的本质;人生,是人在客观世界中的履历,人因有这个履历而使自己具备了真实性;人生,是人的生命的具体实现,离开了人生而可以被独立谈论的人,只能是抽象的人,抽象的人也有研究价值,却很难成为艺术表现的主要对象。
在过去受机械唯物史观的影响只重视客观题材不重视人的情况下,强调“文学是人学”,呼吁各种艺术对人的皈依,当然是重要的,但在艺术中,人总是呈现为一种感性展开状态。因此,艺术中的人,大多是人生化的。
与培根“艺术是人与自然相乘”的定义相比,“文学是人学”的说法只说了一半。“人”的“自然过程”,就是人生。
我发现,要说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很不容易。多数文学评论者还执著于单向的“人学”,都习惯于对作品的人物性格作静态解剖,结果从理论到创作,人物的性格概念远远强于人生概念。这种状态,很难适应历史转型期的生活现实和创作现实。
其实,时间过程比静态结构更为重要。如果说某个典型人物可以解析成一个有机组合的系统,那么,这个系统的来龙去脉是不能被斩断的。它在不断地自我调节着,甚至不断地破损和修复着。阿Q的性格系统已有学者作过细致的解剖,但我们需要记住的是,鲁迅并不是预先精确地设定了这个性格系统再进行写作的,而是把这么一个人投放到社会历史之中,让他走完他的人生历程,然后才完成对他的生存本质的确定。在文艺史上,一切写成功了的人物形象,虽然都有被静态解析的可能,但总是更明显地体现了艺术家的过程意识,亦即人生意识。
即便是不直接呈现过程的造型艺术,也总是以瞬间来展示向往、憧憬和回忆,总是包蕴着时间上的趋向感,总是溶解着人生意识。即以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来说,人们当然可以静态地解析她的比例、肤色、丰韵、衣衫、发式、姿态、背景,但是,她的更为吸引人的魅力,在于她的神秘的微笑的由来和趋向。大而言之,她的魅力,在于她正处在自己重要的人生过程和历史过程之中。同样,中国古代绘画中无论是萧瑟的荒江、丛山中的行旅,还是春光中的飞鸟、危崖上的雄鹰,只要是传世佳品,都会包藏着深厚的人生意识。
现代不少艺术家已开始从热衷于描写性格及由性格派生的行动,转变为喜欢描写行为。行动常常是特定性格的必然结果,而行为则不同,可以有性格的因素,但更决定于人物的社会角色、年龄层次、地域风貌、现实境遇,因而,它对性格的反铸力大于性格对它的制约力。
在这种转变中,萨特存在主义的影响不可低估。其实就世界文坛而论,在萨特之前就开始了这种转变。
萨特不同意种种先验的决定论,主张从人的各种自我选择中,从人的行为系列来考察人的存在情况,然后再来裁定人的本质。这种观念,体现了一种与变幻无常的现代节奏相适应的人生意识,在我看来,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最值得重视的精神建树。当然,这种精神建树也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艺术思维,特别是有关艺术中的人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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