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小史(32)

2025-10-10 评论

我去看了一眼编辑部,在树林般的飘飘纸幡下,那些编辑吓得面无人色,不知道该怎么办。

“又是工总司!”我想,爸爸被他们折腾了那么多年我都找不到他们,他们竟到这里来撒野了。我无力抗击他们,但如果他们得势,岂非白活一遭?第二天我离开爸爸病房后就去找了当时被称为“写作组”的文教管理部门,那家杂志应该也是他们管的。

谁知他们那里更加惶恐,原本联系《朝霞》的一位陈女士已经逃走,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他们不了解我,但从表情看出了我对工总司的厌恶,就对我说:“我们的人不能去了,你方便,去看看工总司的动静,好吗?”

我说:“我早就想会会他们了!”

我去了编辑部,避过两个号称“工人作家”的疑似“工总司”坐探,与其他编辑一起想了一个办法:找几十名工农业余作者,满满地挤在编辑部楼梯口的那间大房间,听我的讲座。这样,工总司如果来动武就有困难了,因为这么多听讲座的作者也全是工人和农民,而我,只是一名青年教师,没有别的身份。

我先讲鲁迅小说。几天后,再讲《红楼梦》。当时已经知道,毛泽东也喜欢《红楼梦》,因此可以大胆讲。但有时我想到屈死的叔叔,会突然语气哽咽,使听讲者大感奇怪。我边讲边关注着房门口的楼梯,等着工总司。

“工总司”如果真来动武,一定会把我抓走,然后查出我爸爸是被他们打倒的对象,后果有点严重。因此,那些天,我真正算得上大胆。门口有了较大的响动,我心一哆嗦,然后吸一口气,继续讲。

后来,据说王洪文在北京也不想上海的兄弟再折腾这等小事,危机过去了。那个先前躲起来了的陈女士重新高调出现,我又回到了爸爸的病床边。但不幸的是,我已传染了爸爸的肝炎,一时病情比爸爸还重,自己要住医院了。

这山间老屋已经很有年岁,处处衰朽。隐隐约约,还能看出当年一点不平常的气息。楼有两层,盛老师在当地的两个朋友用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一把生锈的大锁,破门开了。走上一个满是灰尘的楼梯,在转弯处有一个小小的亭子间,大概有四平方米吧,这就是我的住处。

我知道周围山间都没有人住,那两位朋友已经为我架好了一张小床,留下一个水瓶,关照我不要忘了关门,就走了。我一个人坐下,盘算着什么时候下山搜罗一点耐饥的食品,再到山溪打一桶水。这个晚上,我第一次感受到天老地荒般的彻底孤独。

夜里风雨很大。无际的林木全都变成了黑海怒涛,尽着性子在奔涌咆哮。没有灯火的哆嗦,也没有野禽的呻吟……

第二天上午,风雨停了,我听到一种轻轻地推开楼下破门的声音。正因为轻,把我吓着了。

更让我发怵的是,破门又被轻轻合上了,传来更轻的走楼梯的脚步声。

再一听,好像不是脚步声,只是老楼梯的木头在自个儿咯咯作响。

我把自己的房门推开一条最小的缝往外看,只见一个极其清瘦的老人,朝我的房间走来。我立即转身把自己贴在墙上平一平心气,等待着有什么事发生。但是,老人并没有进来,他在我门口转了个弯,又继续往上走。到了二楼,他从衣袋里摸出钥匙,把那间朝南正房的大门打开了。他进了门,但没有把门关住。

老大爷显然并不知道我住在这里。但他是谁?在这里做什么?那间房间又是干什么用的?陪我来的那两位朋友并没有提起。

本来,被吓着的应该是我。但是他老成这个样子了,我却担心起他被我吓着。我故意用手在门框上弄响了一点声音,老大爷听见了,从二楼门口看下来,我随即跟他打了个招呼,并告诉他,是谁让我住在这里的。老大爷和气地点了点头,我也就顺便上了楼梯。

楼梯正好十级。我站在二楼正间的门口往里望,嗬,满满一屋子的旧书!老大爷邀我进屋,我坐下与他聊了起来。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们奉化是蒋介石的家乡,这你应该是知道的。这是蒋介石的图书馆,按他的名字,叫中正图书馆。”听得出来,他对现代年轻人的历史知识有怀疑,因此尽量往浅里说。

我问:“能看看吗?”

他说:“请。”

我走到第一个书橱,就在《四部丛刊》前停了下来,并伸手打开橱门,取出一部,翻看了一下。

老大爷有点吃惊,便随口说:“这《四部丛刊》和《四部备要》,都是当地一个叫朱守梅的绅士,在一九三〇年捐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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