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确实是流氓心理。但是,能这么直言的人是不多的,何况他是个转业军人,是个科长,与我也不熟。
“齐科长,不,齐华,我觉得有点奇怪,你为什么要把这种心理告诉我?”我问。
他抬起头来,说:“为了一个人,那天她也在下面听了我的这句脏话。我……我们能喝点酒吗?”
我向服务员要了一瓶黄酒,一人一杯斟好,他缓缓喝了一口,说:“是这个女学生彻底改变了我。”
“谁?”我问。
“就是那个自杀的女学生,她叫姜沙。”
“那时,她母校的工宣队到农场来查她,农场要我协助,我就在旁边听了他们的全部谈话,工宣队还给我看了他们带来的揭发材料。简单一句话,原来追求她的所有男朋友,全都揭发了她。”
“这些男朋友都是当年的造反派首领,工宣队希望激怒她,让她反过来揭发他们。但是,她看了那些揭发材料后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想死。”
“我看得出她决心已下。在那个时代,所有人的思路都非常狭窄。她完全不知道像她这么漂亮、善良、有学问的女孩子有多么广阔的世界。我当时也不知道,想劝,又找不到话。好几次,我着急地流出了眼泪,又不能让她看到,更不能让那个工宣队看到,连忙擦去。谁知道,她不知什么时候在我的笔记本里夹了一张小纸条。”
齐华说到这里,解开上衣的第二颗纽扣,把手伸进去,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对折的牛皮纸信封。打开,从里边取出一张小小的白纸条。再打开,小心翼翼地递给我。纸条上写着——
齐华: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为我三次流泪的男人。谢谢你!
姜沙
“她死了以后你没有把这张纸条给领导看?”我问。
“当然没有。这是写给我个人的。”齐华说。
叹了口气,他又说:“我当时没有勇气对她说:活下来,与我一起过日子。我可以放弃一切,全为她。我倒不是怕别的,就怕她看不起我。读了这纸条,我才知道,不一定。”
这天,从下午到晚上,我只是傻傻地倾听,一时还无法消化这个让我震动不已的故事。听齐华说,他转业到上海,是自己要求的,就想照顾一下她的家,再每年扫扫她的墓。
在小饭馆门口与齐华告别时,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却说不出话。
他倒说了:“一个人会彻底改变另一个人,我好像有了一个新起点。我想请教你,如果想集中钻研一下人性和爱情的价值,应该读什么书?”
我说:“读莎士比亚和《红楼梦》,反复读。”
那天,我正在家里想着齐华和姜沙的事,楼梯上拥上来一群老太太。上海的老太太一成群就喜欢高声谈笑,我和妈妈连忙为她们端椅倒茶。
她们是来找祖母的。女人在这个年龄上多年未见,变化比男人大。但是,一会儿我就认出来了,领头两位,一位是吴阿姨,一位是海姐。
这样的称呼把辈分搞混了。“吴阿姨”,应该是爸爸、妈妈他们对她的称呼,“海姐”,更应该是祖母一辈的称呼了。但那两个称呼已经成了她们的别号,我们心里也这么叫,只是表面上一律尊称“阿婆”。
今天她们领来的,都是祖母在抗日战争时的朋友。后来大家都各忙各的,没有什么来往。现在总算安定了下来,而她们也都老得可以不必忙了,所以来走动走动。
但是,祖母一见吴阿姨和海姐,还是卡住了。卡在心里,也卡在脸上。卡住海姐的理由很简单,她为了阻止益生哥的恋爱,出主意伪造了姨妈自杀的电报,导致益生哥真的自杀。这件事,亲戚朋友圈里都轰传过,海姐早就被老太太、老大爷们斥骂得抬不起头来,今天一见祖母也是怯怯的。祖母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过去,她立即低下了头。
卡住吴阿姨,当然是因为她的儿子吴阿坚。正是吴阿坚的揭发,成了我爸爸十年蒙冤的导火索。但这事,其他老太太都不知道。祖母在这痛苦的十年间曾经无数次地想起过自己的老朋友吴阿姨,很想让她知道,由于她的儿子,我们家陷入了什么样的困境。但祖母又知道,吴阿坚放了第一把火之后,却没有再做火上浇油的事。
祖母凌厉的目光扫向了吴阿姨,但吴阿姨没有低头,反而大咧咧地上前一把拉住了祖母的手,大声说:“你倒好,到乡下隐居去了,留下我家在上海受了那么多年的屈!”
“什么?你家受了屈?”祖母十分诧异。
“我家当年开鸦片馆的事,被揭发了。我当时还猜想,这鸦片馆害过你老头,很可能是你儿子揭发的,但阿坚摇头,说不会。阿坚在单位里换了好几个工作,不管换什么,揭发信总是跟着来。半年前终于平反,销毁材料时一看才知道,是当时鸦片馆里的一个小伙计揭发的。你看,我在心里冤枉了你儿子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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