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之书(10)

2025-10-10 评论

经过千年蒸馏,不再有愤恨的印痕,不再有寻仇的火气,不再有诉苦的兴致,不再有抱怨的理由。

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光天化日之下的蚩尤后代居然那么美丽。

几千年的黑夜逃奔不就是为了维持生存吗?最后得到的,不是“维持生存”,而是“美丽生存”。

耳边又响起了那句话,却是用欢快的嗓音歌唱般传来:“我们是蚩尤的后代!”

我想,蚩尤在此刻是大大胜利了,胜利在西江苗寨女孩子的唇齿间。

这种胜利,彻底改变了横亘于全部历史文本之间的胜败逻辑。

她们用美丽回答了一切。

在离开西江苗寨前,村寨的首领——年纪尚轻的世袭“鼓藏头”唐守成把我引到一个地方,去看从雷公坪上移下来的几片青石古字碑。雷公坪是离村寨十五公里的一处高山坪坝,那里的整个山区被看成是天下电闪雷鸣的发源地,风景绝佳,西江苗族先民曾在那里居住,后来也轮番驻扎过苗族起义军和朝廷兵士。这几片青石古字碑,每个字都近似汉字笔画,细看却全然不识。难道素称无文字的苗族也曾经一度拥有过文字?那又是在什么时代?使用过多少时间?使用范围多大?又为何终于消失?

我弯下腰去,仔细地对比了这些文字与西夏文字的区别,然后继续作各种猜测。如果苗族真的有过文字,那么,也许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能发掘出一大堆比较完整的记述?但是,又有谁能读懂这些记述呢?

我又一次深深地感叹,留在已知历史之外的未知历史实在是太多了。因此,任何一种台面上的文明,即使看上去很显赫,也不要太得意、太自恋、太张狂。现在被过于热闹地称为“国学”的汉族主流文明,也同样如此。

有位当地学人告诉我,这些古字碑曾被一位汉族的前辈学人称之为“孔明碑”,因为据传说诸葛亮“七擒孟获”时曾到过这里。我想,这位前辈学人完全是站在世俗汉人的立场上把诸葛亮可能来过这儿的传说当做了大事,因此连仅留的不可识文字也似乎只有他才能刻写。其实,比之于黄帝及其对手蚩尤的伟大抗争,诸葛亮参与过的三国打斗只是一场没有什么意义和结果的小阵仗而已。蚩尤的后代好不容易在这雷声轰鸣的山谷中找到了一个奇美无比的家园,千万不要让诸葛亮不合时宜地露脸了。那古字碑,一定与他无关。

我说,不要再叫“孔明碑”了,就叫“古字碑”吧。是不是苗文,也不要轻易论定。

正说着,两个只有七八岁的苗族小女孩奔跑到我跟前,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其中一个仰头对我说:“伯伯,我们的老师说,您是一个重要的文化人。您能不能告诉我,文化人是做什么的?”

我笑了,心想这么一个大问题该怎么回答呢?我的左手和右手,分别握着这两个小女孩肉乎乎的小手。过了片刻我弯下腰去,说:“听着,文化人做的事情是,热爱全人类和自己的民族,并且因为自己,使它们更美丽。”

我要她们重复一遍。第一遍她们都没有说顺,第二遍都说顺了。

我把手从她们的小手中抽出来,轻轻地拍拍她们的脸,然后与“鼓藏头”告别,踏上了归途。

到了坡上回头一看,西江苗寨已在黄昏的山色中模糊,很快就要找不到它了。

那就赶快记住:西江苗寨,在东经108°10′与北纬26°30′的交会处。

刚上山,枪就响了。

这是岜沙苗寨的火枪手们在欢迎外来客人。

他们怎么知道有外来客人?原来在左边的高山上有一座高及云天的秋千架,年轻人正在荡秋千。其实那是一个自古以来的观察哨,看看有没有外来之敌,顺便也注意一下有没有外来客人。

如果是外来之敌,枪声响处一定有人倒下。我们没有倒下,可见他们在秋千上晃晃悠悠看一眼,就知道我们没有敌意。

这个头开得真好。

枪声响过,火枪手们一下子就出现在我们眼前,都是瘦筋筋、油乌乌的健壮男子,没有笑容,却满脸善意。

看得出他们都很想与外来的客人讲话,似乎又觉得自己的汉语不太流利,便推出这里的一位姑娘来引路。这个姑娘笑眯眯地一站出来,外来的客人们都轻轻地“嗬”了一声。她在容貌上,居然比我曾经描述过的西江苗寨美女们还要漂亮。

我觉得她有点眼熟,一问,原来她曾被深圳华侨城的大型演出集团选为演员,在掌声鲜花中风光过四年。终于熬不过对家乡的思念,回到了这深山老林之中,每天踩着枪手们的枪声,与一棵棵大树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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