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必须是一个地广人稀的所在,离各大文明的首府都比较遥远,使谁也感受不到威胁;二,所有的旅行团队最想靠近的那个文明,有一种让大家放心的文化宽容精神。
能够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地方,在古代世界的地面上只有一个,那就是西域。于是,在天山、昆仑山和塔里木盆地之间的茫茫大漠,终于成了各大文明沟通的巨大平台。看似最缺少文化的地方,变成了最热闹的文化集市。旷野大风、霜雪千里,消除了每种文明身上原有的杀伐气、暴戾气;驼铃沙海、枯枝夕阳,增添了每个旅行者对人性、友情的饥渴。因此,一场场古代的世博会、交易会、嘉年华,不断地在西域开幕又闭幕,闭幕又开幕。
这么一想,觉得汤因比对那里的选择,实在很有道理。
我为了考察中华文明和其他文明的早期交往史,曾经历险走遍了西域以西的很大地域。张骞、甘英、法显、玄奘、马可·波罗和丝绸之路上的商人们走向西域或走出西域的漫漫长路,我几乎都走到了。汤因比只能把西域之行寄之于来生,我却在此生一次次抵达,一次次流连,想起来真有点奢侈。这些年来,国境之外的南亚、中亚之路越来越不平静,我没有找到再度历险的机会,因此只能一再重访新疆。每次去,都会领受汉代的风雪、唐代的脚印,不由得心胸疏朗、步履庄重。
古代由西域通向整个亚洲腹地,有北疆的草原之路和南疆的丝绸之路。丝绸之路又分南、北两路,然后在一个地方汇合,翻越帕米尔高原而去。两条丝绸之路的汇合处,是西域开发最早的城郭叫“疏勒”,也就是现在中国最西的城市喀什,又叫喀什噶尔。
这是历来所有的旅行家、探险家、行脚僧、商贸者都必须停步的地方。不管是出去还是进来,都已经承受过严酷的生死考验,而前面,可能是帕米尔,也可能是塔克拉玛干,考验更大。因此,要在这里收拾一下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然后重新豁命前行。
对很多人来说,这里是生命的最后一站;对另一些人来说,这又是豪迈壮行的新起点。不管是终点还是起点,都是英雄们泼酒祭奠之处。喀什的每一寸空气,都熔铸过男子汉低哑的喉音。
世界在这里渴望着被一次次走通,而高原在这里却显得寸步难行。一位高大的当地汉子在昆仑山脚下对我说:“在这里,地远路险,从有些村子到乡里去,骑毛驴也要走七天。一个妻子最高的愿望是去一趟县城,丈夫不让,说这么漂亮的女人走那么久,怎么还回得来?几十年后丈夫去世,妻子也走不动了。”
但是,这些妻子和丈夫都看到了,总有一些人从他们村边走过。是去乡里吗?是去县城吗?难道,还有更远的地方?
最近,我和妻子又一次去了喀什。一路上饱满的感觉无与伦比,我只想重复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想研究的历史不是一般的历史而是“大历史”,如果你想从事的文学不是一般的文学而是“大文学”,那么,请务必多去西域,多去新疆,多去喀什。
两千多年前张骞通西域的时候,已经发现喀什有非常像样的商贸市场。后来,出任汉朝“西域都护”的班超,又曾把这里当做安定西域的大本营,他自己一住就是十几年。
班超在这里的时候,当地民众在精神文化上还停留于萨满巫术的原始自然宗教。但是,就在班超走后不久,一件重大的文化事件把这里裹卷进去了:印度的佛教开始向中国大规模传播,这里成了一条最主要的走廊。
对于佛教东传这件事,我一直认为是人类文化史上的一个特大事件。原因是,作为被传入一方的中国大地,自从诸子百家之后已经实现了超浓度的精神自足,似乎一切思维缝隙都已填满,怎么可能如此虔诚地接受万里关山之外一种全然陌生的文明呢?但是,由于印度文明和中华文明的双向高贵,又痛又痒的防范心理居然被一步步克服。首感痛痒的地方,应该就在喀什。首度克服的地方,应该也在喀什。
磨合了两百年,到了公元四世纪,这儿已经成了一个佛教繁盛之地,留下的古迹和事迹都很多。例如,那位在中国佛教史上贡献堪比玄奘的鸠摩罗什,就曾在十二岁时到这里学习小乘佛教长达两年,后来也在这里,遇到了精通大乘佛教的来自莎车的王子参军兄弟二人,开始转向大乘佛教,并终生传习。而莎车,现在也属喀什地区。尽管喀什的佛教主流一直是小乘,鸠摩罗什不得不离开,但这儿是他的精神转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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