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是中国抗日战争进行得最艰苦的日子。中国,又一次在生死关头被他人认知,也被自己认知。
在斯坦因去世的前一天,伦敦举行“中国日”活动,博物馆里的敦煌文物又一次引起热烈关注。
在斯坦因去世的同一天,中国历史学会在重庆成立。
我知道处于弥留之际的斯坦因不可能听到这两个消息。
有一件小事让我略感奇怪,那就是斯坦因的墓碑铭文:
马克·奥里尔·斯坦因
印度考古调查局成员
学者、探险家兼作家
通过极为困难的印度、中国新疆、波斯、伊拉克之行,扩展了知识领域
他平生带给西方世界最大的轰动是敦煌藏经洞,为什么在墓碑铭文里故意回避了,只提“中国新疆”?敦煌并不在新疆,而是在甘肃。
我约略知道此间原因。那就是,他在莫高窟的所作所为,已经受到文明世界越来越严厉的谴责。
阿富汗的喀布尔,是斯坦因非常陌生的地方,整整四十年一直想进去而未被允许,刚被允许进入,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就离开了人世。
他被安葬在喀布尔郊区的一个外国基督教徒公墓里,但他的灵魂又怎么能安定下来?直到今天,这里还备受着贫困、战乱和宗教极端主义的包围。而且,蔓延四周的宗教极端主义,正好与他信奉的宗教完全对立。小小的墓园,是那样孤独、荒凉和脆弱。
我想,他的灵魂最渴望的,是找一个黄昏,一个与他赶着车队离开时一样的黄昏,再潜回敦煌去看看。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黄昏,那么,他见了那座道士塔,会与王圆箓说什么呢?
我想,王圆箓不会向他抱怨什么,却会在他面前稍稍显得有点趾高气扬。因为道士塔前,天天游人如潮,虽然谁也没有投来过尊重的目光;而斯坦因的墓地前,永远阒寂无人。
至于另一个男人,那个蒋孝琬的坟墓在哪里,我就完全不知道了。有知道的朋友,能告诉我吗?
一
世界上的几个大文明,就像我们可以想象的那些大人物,身份越高、年岁越长,越不容易放下身段来互相学习和切磋。大家都威风凛凛地站立着,虽然心里很在乎对方,却不愿意在眉眼间流露出希望亲近的表情,反而超常地敏感着对方是不是尊重自己。结果,很多隔阂千年未化,大量冲突无由而起,甚至爆发一次次彼此都宣称是“捍卫尊严”的血腥大战。
文明本是对野蛮的摆脱,为什么文明自己的历史却又回到了野蛮?这真不知道让人说什么才好。
但是,世界上也有一个地方,居然让世界上几个最大的文明相遇了,交流了,甚至局部地融合了。
这个地方,在中国古代叫“西域”,大致是指现在的甘肃西部、青海北部、新疆全部。不管是近一点的印度文明、波斯文明,还是远一点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希腊文明,都出现在这个地方。当然,更不必说中国自己的中华文明了。
这么一些大文明为什么都会到这里来汇合和交流?
原因是,这里离那些大文明的政治中心都比较遥远,到处是荒原和沙漠,要让大规模的军团来长途跋涉,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但是,如果要让一支支商队依赖着骆驼慢慢穿越,则就成了每一个文明都企盼的好事了,因此便有了丝绸之路。商贸之间也会产生恶性竞争,幸好,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还有不少宗教人士,让这片辽阔的土地获得了精神安顿。宗教和宗教之间也会产生严重纠纷,幸好,这儿的宗教以佛教为主,而佛教是唯一没有引发过宗教战争的世界性宗教。
于是,这片看似荒昧的土地,不经意间拥有了蓬勃的文明生态:以丝绸之路为经络的物质文明,加上以佛教文化为中心的精神文明。这样的文明生态虽然还无法阻止各个小邦国之间的征战,却意味着各个大文明之间的重大讨伐不可能在这里发生。
有趣的是,我发现,这个区域内各个小邦国之间的征战,往往是为了争夺一个佛教大师。这样的战争规模大不起来,被争夺的佛教大师说一声“别打了,我跟你走吧”,事情也就了结了。
我非常喜欢这些地方,只要有机会总会过去,站在沙漠之中,倾听着一两千年前的马蹄驼铃,遥望着早已远去的袈裟背影。我想,再好再大的文明,一直置身于它的中心地区也一定会逐渐僵化;只有到了这样的边远地带,任何一种文明都无法霸道,彼此之间相见而欢,这才叫人类文明的敞亮地带。
在这个敞亮地带,有一些著名的路线,沿着路线又有一些著名的重镇,其中一个就是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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