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之书(29)

2025-10-10 评论

来不及多想康德了,亟亟向泉水奔去。

一湾不算太小,长可三四百步,中间最宽处相当一条中等河道。水面之下,漂动着丛丛水草,使水色绿得更浓。竟有三只玄身水鸭,轻浮其上,带出两翼长长的波纹。真不知它们如何飞越万里关山,找到这儿。水边有树,不少已虬根曲绕,该有数百岁高龄。

总之,一切清泉静池所应该有的,这儿都有了。至此,这湾泉水在我眼中又变成了独行侠——在荒漠的天地中,全靠一己之力,张罗出了一个可人的世界。

树后有一陋屋,正迟疑,步出一位老尼,手持悬项佛珠,满脸皱纹布得细密而宁静。

她告诉我,这儿本来有寺,毁于二十年前。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来源,讷讷地问,她指了指屋后一路,淡淡说:会有人送来。

我想问她的事情自然很多,例如,为何孤身一人长守此地?什么年岁初来这里?终是觉得对于佛家,这种追问过于钝拙,掩口作罢。目光又转向这脉静池,答案应该都在这里。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于世无奇。唯有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荒凉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韵律、造化之机巧,让人神醉情驰。

以此推衍,人生、世界、历史,莫不如此。给浮嚣以宁静,给躁急以清冽,给高蹈以平实,给粗犷以明丽。唯其这样,人生才见灵动,世界才显精致,历史才有风韵。

因此,老尼的孤守不无道理。当她在陋室里听够了一整夜惊心动魄的风沙呼啸时,明晨,即可借明净的水色把耳根洗净。当她看够了泉水的湛绿时,抬头,即可望望灿烂的沙壁。

山,名为鸣沙山;泉,名为月牙泉。皆在敦煌县境内。

在中国古代,文官兼有文化身份和官场身份。在平日,自己和别人关注的大多是官场身份。但奇怪的是,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崇楼华堂也都沦为草泽之后,那一杆竹管毛笔偶尔涂画的诗文,却有可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缘,在黄昏的江船上仰望过白帝城,在浓冽的秋霜中登临过黄鹤楼,还在一个除夕的深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可以肯定,绝大多数人的心头,都回荡着那几首不必引述的古诗。

人们来寻景,更来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孩子们的想象,诚恳而逼真。因此,这些城,这些楼,这些寺,早在心头自行搭建。

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想象,为无法言传的文化归属。

有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他们薄薄的青衫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

今天,我冲着王维的那首《渭城曲》,去寻阳关了。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钻进雪里。

一走出小小的县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没有,连一个褶皱也找不到。在别地赶路,总要每一段为自己找一个目标,盯着一棵树,赶过去,然后再盯着一块石头,赶过去。在这里,睁疼了眼也看不见一个目标,哪怕是一片枯叶、一个黑点。于是,只好抬起头来看天。

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一点儿没有被吞食、被遮蔽,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

有这样的地,天才叫天;有这样的天,地才叫地。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风也停了,阳光很好。没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这样快,才片刻,地上已见斑斑沙底,却不见湿痕。

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并不动,却在加深。疑惑半晌,才发现,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

地上有一些奇怪的凹凸,越来越多,终于构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我猜了很久,又走近前去蹲下身来仔细观看,最后得出结论:那全是远年的坟堆。

这里离县城已经很远,不大会成为城里人的丧葬之地。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因年岁而塌,枯瘦萧条,显然从未有人祭扫。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排列得又是那么密呢?只可能有一种理解:这里是古战场。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阴下的诀别,将军咆哮时的怒目,丢盔弃甲后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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