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之书(34)

2025-10-10 评论

山水还在,古迹还在,似乎精魂也有些许留存。最近一次去苏州,重游寒山寺,撞了几下钟,看到国学大师俞樾题写的诗碑,想到他所居住的曲园。曲园为新开,因有俞樾先生的后人俞平伯先生等后人捐赠,原物原貌,适人心怀。曲园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由于这个普通门庭的存在,苏州一度成为晚清国学重镇。几十年后,又因为章太炎先生定居苏州,这座城市的学术地位更是毋庸置疑,连拥有众多高等学府的北京、上海、南京这样的大城市,也不能不投来恭敬的目光。

我一直认为,大学者是适宜于住在小城市的,因为大城市会给他们带来很多繁杂的消耗。但是,他们选择小城市的条件又比较苛刻,除了环境的安静、民风的简朴外,还需要有一种渗透到墙砖街石间的醇厚韵味,能够与他们的学识和名声对应起来。这样的小城市,中国各地都有,但在当时,苏州是顶级之选。

漫步在苏州的小巷中是一种奇怪的体验:一排排鹅卵石,一级级台阶,一座座门庭。门都关闭着,让你去猜想它的蕴藏,猜想它很早以前的主人。想得再奇也不要紧,两千多年的时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如今的曲园,辟有一间茶室。巷子太深,门庭太小,来人不多。茶客都上了年纪,皆操吴侬软语,远远听去,似乎正在说俞樾和章太炎,有所争执,又继以笑声。

未几,老人们起身了,他们在门口拱手作揖,转过身去,消失在狭窄的小巷里。

我也沿着小巷回去。依然是光光的鹅卵石,依然是座座关闭的门庭。

我突然有点害怕,怕哪个门庭突然打开,拥出来几个人:若是吴门墨客,我会感到有些悲凉;若是时髦青年,我会觉得有些惶恐。

该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等着看吧。

两千多年的小巷给了我们一个暗示,那就是:不管看到什么,都应该达观。是的,达观,能够笑纳一切的达观。

《马可·波罗游记》说,杭州是世界上最高贵、最美丽的城市。杭州之外,中国还有很多别的美丽。

于是,哥伦布把这本游记放在自己的驾驶台上,向大海进发。由他开始,欧洲完成了地理大发现。

航海家们没有抵达杭州,但杭州一直隐隐约约地晃动在他们的心理罗盘之上。

马可·波罗的话,为什么这样值得信赖?

因为,他来自于欧洲人心目中最美丽的城市威尼斯,对于城市美景有足够的评判眼光。

其实,马可·波罗来杭州时,这座城市已经承受过一次不小的破坏。在他到达的十几年前,杭州作为南宋的首都沦陷于元军之手。一场持续了很多年的攻守之战终于结束,其间的放纵发泄可想而知。尽管后来的十几年有所恢复,但与极盛时的国都相比毕竟不可同日而语。就这样,还是高贵、美丽到了世界第一,那就不难想象未被破坏时的情景了。

杭州的美丽,已经被历代文人倾注了太多的描写词汇。这是世间一切大美必然遇到的悲剧,人们总以为大美也可以被描写,因此总让它们沉陷在一大堆同样可以描写小美、中美、平庸之美、勉强之美、夸饰之美的词汇中间,就像一位世界等级的歌唱家被无数嘈杂的歌喉包围。

为此,这篇文章要做一个试验,放弃描写,只说杭州之美是怎么被创造、被守护的。

杭州这地方,本来并没有像黄山、九寨沟、长白山天池、张家界那样鬼斧神工般的天然美景。一个浅浅的小海湾,被潮汐和长江带来的泥沙淤积,时间长了就不再与外海流通,形成了一个咸水湖。在这种咸水湖中,水生植物会越长越多,而水则会渐渐蒸发减少,慢慢就会变成沼泽地,然后再变成盐碱地。这是被反复证实了的自然规则。

因此,杭州后来能变得这样美丽,完全是靠人力创造。

首先,人们为那个咸水湖浚通了淡水河(武林水)的水源,使它渐渐变成淡水湖,这便是西湖。然后,建筑防海大塘,抵御海潮肆虐,这便是钱塘——中国历史上最早被记载的海塘。

七世纪初隋炀帝开凿大运河,通达杭州,使杭州一下子成了一个重要城市。由于居民增多,这个城市的用水必须取用西湖的淡水,便在八世纪挖通了连接西湖水源的“六井”,使杭州这座城市与西湖更加相依为命。

九世纪二十年代,大诗人白居易任杭州刺史。他不是来写诗,而是来做事的,而且做得很出色。他遇到的问题是,西湖边上有很多农田等待西湖灌溉,而西湖中间已出现大片苇草地,蓄水量已经大为减少。于是,他认真地研究了“蓄”和“泄”之间的关系,先是挖深湖底,修筑一条高于原来湖面的堤坝,大大增加西湖的蓄水量,然后再根据灌溉的需要定量泄水。此外,他还把民用的“六井”疏浚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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