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往海南岛的飞机上,我一直贴窗俯视。机翼下的群山刚刚下过雪,黑白分明,犹如版画。越往南飞,黑白越不分明,琼州海峡一过,完全成了一幅以绿色为基调的水彩画。
这种色彩变化,对文明而言,既是回归,又是前瞻,回归就是前瞻。我希望,在交通日益便利的时代,海南岛不要因为急功近利而损害自然生态。现代人越是躁急就越想寻找家园,一种使精神获得慰藉的家园,一种能让大家抖落世事浮尘、如见母亲的家园,一种离开了种种伪坐标、蓦然明白自己究竟是谁的家园。只要自然生态未被破坏,海南岛有可能成为人们的集体家园。
由于这样的家园越来越少,人们的寻找往往也就变成了追赶。世间一切高层次的旅游都具有哲学意义,看来消消停停,其实是在寻找,是在追赶。
又想起了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两个追鹿的故事。是的,我们历来是驰骋于中原大地的躁急骑手,却一直不清楚自己在驱逐什么、追赶什么。现在逐渐清楚了,但空间已经不大,时间已经不多。
无论在自然生态还是在精神生态上,前后都已经是天涯海角了。
幸好,她回头了,明眸皓齿,嫣然一笑。
于是,新世纪的故事开始了。
一
我们这些人,对清代总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阻隔。记得很小的时候,历史老师讲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时,眼含泪花,这是清代的开始;而讲到“火烧圆明园”、“戊戌变法”时又有泪花了,这是清代的尾声。年迈的老师一哭,孩子们也跟着哭。清代历史,是小学中唯一用眼泪浸润的课程。从小种下的怨恨,很难化解得开。
老人的眼泪和孩子们的眼泪拌和在一起,使这种历史情绪有了一种最世俗的力量。我小学的同学全是汉族,没有满族。因此很容易在课堂里获得一种共同语言,好像汉族理所当然是中国的主宰,你满族为什么要来抢夺呢?抢夺去了能够弄好倒也罢了,偏偏越弄越糟,最后几乎让外国人给瓜分了。于是,在闪闪泪光中,我们懂得了什么是汉奸、什么是卖国贼、什么是民族大义、什么是气节。我们似乎也知道了中国之所以落后于世界列强,关键就在于清代,而辛亥革命的启蒙者们重新点燃汉人对清朝的仇恨,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又是多么有必要、多么让人解气。清朝终于被推翻了,但至今在很多中国人心里,它仍然是一种冤孽般的存在。
年长以后,我开始对这种情绪产生警惕。因为无数事实证明:在我们中国,许多情绪化的社会评判规范,虽然堂而皇之地传之久远,却包含着极大的不公正。我们缺少人类普遍意义上的价值启蒙,因此这些情绪化的社会评判规范大多是从封建正统观念逐渐引申出来的,带有很大盲目性。先是姓氏正统论,刘汉、李唐、赵宋、朱明……在同一姓氏的传代系列中所出现的继承人,哪怕是昏君、懦夫、色鬼、守财奴、精神失常者,都是合法而合理的;而外姓人氏若有觊觎,即便有一千条一万条道理,也站不住脚,真伪、正邪、忠奸全由此划分。由姓氏正统论扩而大之,就是民族正统论。这种观念要比姓氏正统论复杂得多,你看辛亥革命的闯将们与封建主义的姓氏正统论势不两立,却也需要大声宣扬民族正统论,便是例证。
汉族当然非常伟大,没有理由要受到外族的屠杀和欺凌。问题是,不能由此而把汉族等同于中华,把中华历史的正义、光亮、希望全部压在汉族一边。与其他民族一样,汉族也有大量的污浊、昏聩和丑恶,它的统治者曾一再地把整个中国历史推入死胡同。在这种情况下,历史有可能做出超越汉族正统论的选择,而这种选择又未必是倒退。
为此,我要写写承德的避暑山庄。清代的史料成捆成扎,把这些留给历史学家吧,我们,只要轻手轻脚地绕到这个消夏的别墅里去偷看几眼也就够了。
承德的避暑山庄是清代皇家园林,又称热河行宫、承德离宫,虽然闻名史册,但久为禁苑,又地处塞外,历来光顾的人不多。我去时,找了山庄背后的一个旅馆住下。那时正是薄暮时分,我独个儿走出住所大门,对着眼前黑黝黝的山岭发呆。查过地图,这山岭便是避暑山庄北部的最后屏障,就像一张罗圈椅的椅背。在这张罗圈椅上,休息过一个疲惫的王朝。
奇怪的是,整个中华版图都已归属了这个王朝,为什么还要把这张休息的罗圈椅放到长城之外呢?清代的帝王们在这张椅子上面南而坐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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