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船慢了下来,因为河道上已经越来越挤,头上掠过的石桥越来越多。已经到了一个集镇,当然,是周庄。
两岸的房屋都很老派,一眼看去,多数应该是清代民居的格局,但奇怪的是,没有颓败之相。那么多兵荒马乱的岁月,好像都被删略了,瓦楞、木窗、小吃、声调,都是曾祖父和更老长辈们留下的,至今变化不大。沿河码头很多,那几个特别像样的码头,通向一幢幢大宅子,那气派,应该是明代的了。
找一个码头上岸,那宅子很深,叫沈厅,听说是明代初年江南首富沈万三(山)后人的住所。原来沈万三就是周庄人,一想到他,你就会觉得小镇不小。
岂止不小。想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颁旨大修城墙,沈万三居然主动承担三分之一的费用。小小的周庄,就这样扛起了大大的京城。对这件事,朱元璋当然笑逐颜开,但眼角又闪过几分猜忌。沈万三毕竟是商人,在朝野一片赞扬声中昏了头,乐颠颠地又拿出一笔钱要“犒赏军队”。
这下朱元璋发怒了:“你是什么东西?军队是你犒赏得了的吗?”于是下令杀头,后来据说因皇后劝阻,改旨发配云南。于是,这位中国十四世纪的理财大师,再也没有回到周庄,客死遥远的戌所。
今天走在周庄的小街上,不免想起大家都想过的一个问题:沈万三那么多钱,是从哪里来的?传说很多,我比较相信,是因为海外贸易。周庄靠近长江口、杭州湾的地理位置,是我作出这样判断的原因之一。黄道婆从海南回来,刚从这里上岸,而郑和的远航,不久之后也将从这里出发。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江南小镇实在是气吞万里了。万里间的贸易带来了万般钱财,最后,竟把自己的生命也弃之于万里之外。
这么一想,我们必须对街边河道上的那些木船刮目相看了。一船船梦想和宏图,一船船货物和白银,一船船辛酸和眼泪,一船船押解和永别,全部在这码头上搬上搬下。
大多是夜晚,手脚很轻,话语很少,只有月亮看见了,却又躲进了云层。
承受过大发达、大富裕、大冤屈、大悲苦,小镇路上鹅卵石,被多少踉跄的脚步磨砺,早就一颗颗在微风细雨中大彻大悟。外来游人必须明白,小镇的朴实和低调,并不是因为封闭和愚钝。
上午看完了周庄,下午就去了另一个小镇同里。
同里比周庄挺展、精致,于是进一步明白,周庄确实被沈万三案件吓得不轻,灰帽玄衣几百年。同里没有受过那么大的惊吓,有点洋洋自得,尽管也很有分寸。
同里有一个“退思园”,是任兰生的私家园林,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一进门就喜欢,原因是静。
我们去的时候,上海到这里还没有直达的长途汽车。苏州近一点,但自己有太多园林,当然很少有人过来。因此,退思园,静得只有花石鱼鸟、曲径树阴。
静,是多数古典艺术的灵魂,包括古典园林在内。现代人有能力浏览一切,却没有福分享受真正的静,因此也失却了古典灵魂。估计今天的退思园,也静不了了。大量外来游客为了求静而破坏了静,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怪不了谁,只是想来有点伤心。
当时我们被安静感动,连迈步都变得很轻。就这么轻轻地从西大门走进去,越走越惊讶。总以为走完这一进就差不多了,没想到一个月洞门又引出了一个新空间。而且,一进比一进更妥帖。
静而又静,加上深而又深,这就构成了一种刻意营造的隐蔽,一种由层层高墙围起来的陶渊明和林和靖。隐蔽需要山水,这个园林构建了人造的山水模型,随之,连主人也成了动态模型。
那么,退思园的主人任兰生是一个什么样的模型呢?他是同里人,官做得不小,授资政大夫,赐内阁学士,管理过现今安徽省的很大一块地方。后来遭弹劾而落职回乡,造了这个园林。造园的费用不少,应该都来自安徽任上的吧?但是中国古代官场有一种“潜规则”,不管多少钱财,用于回乡造园了,也就不再追究。因为这证明主人已经无心京城仕途,给了别人一种安全感。或者说,用一种故意营造的退息安全,换取了同僚们的心理安全。因此,江南小镇中的这种园林,也是宫殿官衙的一种附属结构、一种必要补充。
任兰生为了让京城同僚们更加放心,为园林起了一个宣言式的名字:退思。语出《左传》“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但任兰生强调的,只是那个“退”字。
这种官场哲学,借由一种园林美学实现。今天远远看去,任兰生毕生最大的功业,就是这个园林。但是,他是主人,却不是营造者。营造者叫袁龙,我们应该记住他的名字。他是同里本地人,任兰生用他,是“就地取材”。那么多江南小镇,为什么至今仍然具有很高的游观价值?因为处处都有一个个“袁龙”。他们大多籍籍无名,只把自己的生命,遗留成了小桥流水的美学。那一进进月洞门,正是这部美学的章章节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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