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这个试验,受到了海内外华人读者的欢迎。
受欢迎的热烈程度让我惊讶,我询问白先勇先生是怎么回事。他说,你碰到了中华文化的基因,那是一种文化DNA,融化在每个中国人的血液中。大家读你的书,也就是读自己。
四
一路上写的书已经不少,由于读的人多,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盗版狂潮。
我的书在国内的盗版本早已是正版本的十倍左右。前些年应邀去美国华盛顿国会图书馆演讲,馆方非常热情地把他们收藏的我的中文版著作一本本推出来向听众展示。但是,我与妻子不得不苦笑着交换了一下眼色,因为所推出来的大多也是盗版书,其中还有不少是盗版者为我编的各种“文集”。
因此,我觉得不应该再麻烦这些盗版者了,决心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出版物。更何况,重访文化遗迹时所产生的新感觉需要补充,很多当时漏编、漏写的篇目需要加入,不少自己现在已经不满意的文章需要删削。
为此,我花费不少时间等待以前出版的那些书的合约到期,然后不再续签,让全国各地正版书市场上我的专柜“空架”了很久。在这个过程中,我对以前的文章进行大幅度的改写,又增补了不少关及中华文化基本经络的文章。
这样就构成了一套面貌崭新的“文化苦旅全书”。其中包括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有关中国的路程,第二部分有关世界的路程,第三部分有关自己的路程。
眼下这本《摩挲大地(3)》,精选了原来《文化苦旅》和《山居笔记》里那些著名的篇章,这次对每一篇都进行了改写。书的后半部分有关边远地区少数民族生态的文章,都是第一次呈现。
从此,我的全部文化散文著作,均以这套书的文字和标题为准。
二〇〇八年初春
一
莫高窟门外,有一条河。过河有一片空地,高高低低建着几座僧人圆寂塔。塔呈圆形,状近葫芦,外敷白色。我去时,有几座已经坍弛,还没有修复。只见塔心是一个木桩,塔身全是黄土,垒在青砖基座上。夕阳西下,朔风凛冽,整个塔群十分凄凉。
有一座塔显得比较完整,大概是修建年代比较近吧。好在塔身有碑,移步一读,猛然一惊:它的主人,竟然就是那个王圆箓!
再小的个子,也能给沙漠留下长长的身影;再小的人物,也能让历史吐出重重的叹息。王圆箓既是小个子,又是小人物。我见过他的照片,穿着土布棉衣,目光呆滞,畏畏缩缩,是那个时代随处可以见到的一个中国平民。他原是湖北麻城的农民,在甘肃当过兵,后来为了谋生做了道士。几经转折,当了敦煌莫高窟的家。
莫高窟以佛教文化为主,怎么会让一个道士来当家?中国的民间信仰本来就是羼杂互融的,王圆篆几乎是个文盲,对道教并不专精,对佛教也不抵拒,却会主持宗教仪式,又会化缘募款,由他来管管这一片冷窟荒庙,也算正常。
但是,世间很多看起来很正常的现象常常掩盖着一个可怕的黑洞。莫高窟的惊人蕴藏,使王圆篆这个守护者与守护对象之间产生了文化等级上的巨大的落差。这个落差,就是黑洞。
我曾读到潘絜兹先生和其他敦煌学专家写的一些书,其中记述了王道士的日常生活。他经常出去化缘,得到一些钱后,就找来一些很不高明的当地工匠,先用草刷蘸上石灰把精美的古代壁画刷白,再抡起铁锤把塑像打毁,用泥巴堆起灵官之类,因为他是道士。但他又想到这里毕竟是佛教场所,于是再让那些工匠用石灰把下寺的墙壁刷白,绘上唐代玄奘到西天取经的故事。他四处打量,觉得一个个洞窟太憋气了,便要工匠们把它们打通。大片的壁画很快灰飞烟灭,成了走道。做完这些事,他又去化缘,准备继续刷,继续砸,继续堆,继续画。
这些记述的语气都很平静,但我每次读到,脑海里也总像被刷了石灰一般,一片惨白。我几乎不会言动,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些草刷和铁锤。
“住手!”我在心底呼喊,只见王道士转过脸来,满脸困惑不解。我甚至想低声下气地恳求他:“请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等什么呢?我脑中依然一片惨白。
二
一九〇〇年六月二十二日(农历五月二十六日),王道士从一个姓杨的帮工那里得知,一处洞窟的墙壁里面好像是空的,里边可能还隐藏着一个洞穴。两人挖开一看,嗬,果然一个满满实实的藏经洞!
王道士完全不明白,此刻,他打开了一扇轰动世界的门户:一门永久性的学问,将靠着这个洞穴建立;无数才华横溢的学者,将为这个洞穴耗尽终生。而且,从这一天开始,他的实际地位已经直蹿而上,比世界上很多著名的遗迹博物馆馆长还高。但是,他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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