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这种自省,不是一种走向乖巧的心理调整,而是一种极其诚恳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个真正的自己。他在无情地剥除自己身上每一点异己的成分,哪怕这些成分曾为他带来过官职、荣誉和名声。
他渐渐回归于清纯和空灵。在这一过程中,佛教帮了他大忙,使他习惯于淡泊和静定。艰苦的物质生活,又使他不得不亲自垦荒种地,体味着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这一切,使苏东坡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也使他的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
幸好,他还不年老,他在黄州期间是四十四岁至四十八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后还大有可为。中国历史上,许多人觉悟在过于苍老的暮年,刚要享用成熟所带来的恩惠,脚步却已踉跄蹒跚。与他们相比,苏东坡真是好命。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述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溪流汇成了湖,结果——
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马上就要产生。
点评一:
借由宋代文豪苏东坡的被贬,阐述文人的自我完成主题,既是对中国酱缸文化的声讨,又似乎是自我遭际的悲愤独白。对中国式嫉妒的刻画,可谓入木三分,令人不胜感慨。历经磨难而炉火纯青,最终达成人生的圆满。有点苦涩,又有点无奈!(老愚)
点评二:
作者将苏东坡祭上民族、文明的高坛,诋毁者、诬告者自然被归为小人:“苏东坡在示众,整个民族在丟人”,“而把文明的代表逼到这一步之差境地的则是一群小人”。对苏的赞美:“当苏受审挨打时诗人用纯银般的嗓子哀号着”,就连诗人的洗脚水,“也充满了文化的热度”。动不动就使用国家、民族、文明、良知等字眼,呈现出中国传统文人所谓忧患意识和道德优胜论话语的激越面貌。(马策)
点评三:
苏东坡的突围,不啻是生命的突围,更是文化的突围。
经历了“乌台诗案”后,带着官场、文坛一齐泼来的满身脏水,苏东坡疲倦狼狈地走向黄州。至此,与其说是苏东坡突出了重围,不如说是他被赶出了重围。黄州的残酷现实,使他陷入精神上空前的孤独无告。他自省,彻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闹,渐渐回归于清纯和空灵。经历了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和艺术才情上的蒸馏和升华,苏东坡走向真正的成熟,从而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文化突围”。
本文旨在借苏东坡的遭遇来探讨社会灾难与群体生命的关系,苏东坡只是一个个案,一个缩影。社会灾难铺天盖地,文化精英往往首当其冲,但由文化良知浇灌出来的生命不会轻易低下高昂的头颅。与《宁古塔》相比,本文的悲叹更为深沉,它源自对历史真实的理性探寻,源自对主人公所遭无端迫害之命运的极度愤慨,理智又炽烈的文字掷地有声。(傅应湘)
一
几年前读到一篇外国小说,作家的国别和名字已经忘记,但基本情节还有印象。
一对亲亲热热的夫妻,约了一位朋友到山间去野营狩猎,一路上丈夫哼着曲子在开车,妻子和朋友坐在后座。但突然,丈夫嘴上的曲子戛然而止,因为他在后视镜中瞥见妻子的手和朋友的手悄悄地握在一起。
丈夫眩晕了,怒火中烧又不便发作,车子开得摇晃不定,他恨不得出一次车祸三人同归于尽。好不容易到了野营地,丈夫一声不吭骑上一匹马独个儿去狩猎了,他发疯般地纵马狂奔,满心都是对妻子和朋友的痛恨。他发现了一头鹿,觉得那就是自己不忠诚的妻子的借体,便握缰狠追,一再举枪瞄准。那头鹿当然拼命奔逃。
不知道追了多远,跑了多久,只知道耳边生风、群山疾退,直到暮色苍茫。突然那头鹿停步了,站在一处向他回过头来。他非常惊讶,抬头一看,这儿是山地的尽头,前面是深不可测的悬崖。鹿的目光清澈而美丽,无奈而凄凉。
他木然地放下猎枪,颓然回缰,早已认不得归去的路了,只能让马驮着一步步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忽然隐隐听到远处一个女人呼喊自己的名字。走近前去,在朦胧月光下,妻子脸色苍白,她的目光清澈而美丽,无奈而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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